七七的嘴角微微一斜,勉強露出一絲笑,朝雷霽襝衽一禮:“雷師長您好。”
領路的那下人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句:“長官如今是軍長了。”七七忙輕輕道一聲恕罪,腳步卻往后一退,離他更遠了些。
雷霽笑瞇瞇地看著她,似是不勝之喜,可那眼神一如既往兇狠霸道,也不避嫌,只顧上下打量:“林太太什么時候回來的?七年前我找你可找的好苦啊。看來林太太這幾年過得不錯,比以前更是光艷奪人了。”
七七渾身極不自在,像有什么蟲子在身上爬一樣,竭力控制才算沒有露出憎惡之色。也不回答雷霽的話,隨口問:“軍長到清河來,怎不見崔姐姐?”
雷霽目不轉睛盯著她,見她一身素裝,烏發如云,襯得冰雪肌膚耀眼生輝,出落得裊娜娉婷,豐盈圓潤,如盛放的花朵,比往年更見嫵媚艷麗。他眼睛里恨不得噴出火來,那神情連那為七七引路的下人看了,也都暗自捏了把汗,尷尬地把目光轉到別處。過了一瞬,雷霽方才嘆道:“你姐姐前年過世了,如今我孤家寡人,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打點了。”
七七只聽得毛骨悚然背脊發寒,手掌心里全是冷汗,不敢久留,向雷霽再行了一禮,說:“軍長有空多回清河看看,至衡和拙夫掃榻以待。”不等雷霽回答,轉身就走。
雷霽看著她的背影,臉上依舊帶著笑,可目光卻漸漸陰鷙,喃喃道:“嘿嘿,還是跟以前一樣見著我就要躲,我倒要瞧一瞧,今時今還能躲到哪里去。”
金枝病怏怏躺在床上,一張臉蒼白無血色,見七七進來,頓時淚如涌泉。七七走去坐到床邊,握住金枝的手:“嬸嬸不要太難過了,人這輩子頂寶貴的就是生命,何苦輕賤自己。”
金枝只是哭,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鬢角流到枕頭上,七七拿手絹給她輕輕拭著淚,自己眼圈兒也紅了。
金枝嘴唇微微哆嗦,斷斷續續地道:“……難為……你還能來看望我,你年輕,好日子還有一大把,我……我不一樣,老爺走了,我這輩子算完了。”
七七知道她沒有子嗣,雖是名門妾氏,但丈夫是天大的靠山,如今這個靠山沒了,在這深宅大戶之家,余生也未必不兇險。一時不知如何勸慰,只緊緊握著她的手:“嬸子若是要散心,就到我家里來住一陣子。”
金枝勉勵擠出一絲笑:“傻孩子,我這種不祥的人,怎么能去你們這些年輕人家里當攪屎棍。”她出身風月場所,說話一向不顧忌,雖然現在氣若游絲,但這句話七七聽來,倒頗恢復了她以往的幾分烈性,不由得嘴角一揚,輕聲笑道:“嬸子在罵我家是糞桶?”
金枝聽她開玩笑,總算開顏,旋即一聲長嘆。七七見她情緒好轉,見床頭柜上放著一碗白粥,尚未動過,用手摸摸,已經涼了,便端起來到外頭,叫來下人拿去熱了,過一會兒,熱粥送來,她便喂金枝喝了幾口。
金枝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便再有毅力,也不會輕易再圖自殺,見七七細心周到,心中感激,忽想起一事,臉色微變。
七七見她神色,以為她擔心杜家產業,想起了杜老板交給自己的地契和股契,便微笑道:“嬸子不要擔心,我已經托人做了公證,事情已經安排好一半了。”
金枝搖頭:“我從來不關心杜家的錢。”嘴皮一動,似甚是猶豫。
七七訝異,便安靜地看著她。
金枝閉上眼休息了片刻,重又睜開眼來,看著七七:“老爺臨死的時候,提到了一件事。當時他神智不太清楚,話也沒說太多,但似乎這件事情,與你母親家和夫家的恩怨甚有關聯。”
七七心中一凜,睜大了眼睛。
“那天老爺精神倒還好,讓我把杜家鹽井多年前的總賬給他看,他不放心杜家的產業,可能連帶著懷念以往,一頁頁翻著,感慨萬分。看到宣統末年的賬,忽然說起你夫家當年敗落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他們鹽場生意上的事情,我也沒有興趣。只是他說到了你們孟家和林家,我方勉力聽了聽。老爺提到當年你夫家天海井錐工死亡的事故,林家從購買劣質鋼絲,出了人命,驚動官府。官府當年清查林家,從林家無雙井的賬目上似乎曾查到一些線索,后來不知道為什么無雙井一場大火,燒死了兩個鹽官。那時候林家老太爺被官兵抓到衙門,上了重刑,這件事震驚了整個清河,鹽場上無不兔死狐悲,聞之膽寒。你父親當年借此將林家的鹽井以賤價收為己有,清河的商人間幾乎得到共識,雖不明說,眾人也都認為是孟老板設計陷害自己的恩主,如今孟老板在清河商界位高權重,卻白玉有瑕,背上了口實,老爺感慨了一會兒,說商場上人情淡薄冷酷,沒有永遠的朋友,更談不上什么恩主。后來他就又說了些其他的往事,我也沒細聽。”
金枝咽了咽唾沫,繼續說:“沒想到那天是他回光返照,到晚上已至彌留,忽然閉著眼睛大聲叫了一聲:不對,不對當時只有我在身旁,也不怕你笑我有私心,我以為是遺囑上會有什么問題,我不在乎,杜家這幾個公子可在乎。便連連相問:“老爺,怎么不對?是什么不對?”他人處在清醒和昏迷之間,眼睛都渾濁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幾句話來,大意是說,從買鋼絲的,另有其人。我覺得這毫無根由,他為什么惦記外人的事情?他卻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戲文,什么人生幻如泡影,幾個臨危自省。”
她喘了會兒氣,見七七默然不語,秀眉緊蹙,心中甚是歉疚,道:“這也許是他臨死前胡言亂語,沒個線索來由,我說給你聽,徒增你的煩惱,真是對不住。”
七七顫聲問:“杜伯伯是從賬簿里看到了什么嗎?”
金枝費力欠起身來,七七忙伸手相扶,摸到她肩上,已經瘦若枯骨,金枝把床頭柜拉開,拿出一本泛黃的賬簿,她中氣虛弱,就這么簡單的幾個動作,又引得氣促,大喘了一番,七七接過賬簿,低頭端詳,右下角寫著宣統四年,應當是林家出事那一年的賬目。金枝有氣無力地道:“我清點他遺物的時候,腦子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把它悄悄藏起來的,若是我跟著老爺去了,你也看不著了。我翻了翻,沒發現什么蹊蹺的地方,想來老爺心里另有一番想法,只是我們再也無從知道。假如我哪天真死了,倒是可以替你問問他,不過卻不知道到時候怎么告訴你。”她說著咧嘴苦笑,眼淚又流了出來。
七七感激萬分,心里又有千絲萬縷的猶疑,見金枝說得凄涼,終也落下淚來。
金枝見七七哭了,反而安慰了她幾句,又道:“我想也許你父親當年有什么難言之隱,要不然為什么過了二十多年了,也不為自己辯駁一句?但假如這是個死結,誰去解也是沒有用的。我只是可憐你當年因為你們兩家的恩怨受了不少委屈,你不要不承認,我家老爺也曾幫著你丈夫尋你,那時候林東家整個人都跟發瘋了一樣,平日那么溫雅斯文的人,差點把玉瀾堂都給燒了,這事清河誰不知道?可見當時他有多著急。而你一個好端端的小新媳婦,獨自異鄉飄零這么多年,不管是否有人照應,總之也受了不少苦累。一切根源,還不是因為之前的恩恩怨怨。你要是真想弄清楚你們兩家之前的事情,不妨找機會問問你父親或是羅掌柜,他們才是最清楚的人。不過,他們未必會告訴你。”
七七哽咽著點頭:“謝謝嬸子,至衡永遠忘不了你和杜伯伯的恩情。”
金枝眼睛直直地看著床頂:“他走了,我一天天數著日子,就算是等死了。想當年我也是個風流快活的人,真沒想到也跟一只螞蟻一樣,棲身的大樹沒了,就等著哪天風一吹,把我吹到哪里,我便消失在哪里。你回去吧,好好過你的小日子。若平日無聊,多來陪陪我便是,只是別嫌我煩,如今我也沒什么樂子可以跟你一起玩了,只剩下一肚子苦水,你過來,我便朝你倒一倒。”
她說了這么多話,人已經筋疲力盡,慢慢閉上了眼睛。七七不敢打擾她休息,給金枝輕輕攏了攏被子,聽她呼吸平穩,已經睡著了,便悄然起身出了廂房,又怕碰到雷霽,從另一頭的走廊繞到前廳去找靜淵。
靜淵已經見過了雷霽,雷霽因在清河上任過,此次來吊唁,本是循的舊禮,他雖然升任二十四軍軍長,但畢竟曾是二十一軍軍長劉湘的屬下,孟家與林家又向來與劉湘交好,因此靜淵斷定雷霽當不敢妄為。和清河的商人們客套了一會兒,雷霽便帶著隨從離開了,因杜家里人太多,倒是沒有機會跟靜淵說什么話。
靜淵見七七神色怔忡,以為她受到了驚嚇,忙朝她快步走過去,輕聲說:“我知道雷霽來了,你不要怕。那一次我燒了他的官倉,他要敢動你,我不怕再放一把火,讓他出不了清河。”
七七心中本就忐忑不安,聽他這么說,頓時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