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水流云在(5)
夜空高遠,寒風猛烈,車燈在公路上投下一道道光束,驚醒了旁邊亂石中棲息的寒鴉,紛紛振翅飛起。
馮壽亭回頭看了靜淵一眼,見他眼神慍怒,下巴繃得緊緊的,一張俊臉蒼白無比,便安慰般溫言說道:“林東家不要緊張,我們這是為你好。”
靜淵的頭微微一側,往車窗外瞥了一眼,雖然方向不明,但他清楚,路是越走越荒。漆黑的夜色如一汪暗沉死水,誰都不知道這死水之下,究竟有怎樣的波瀾。靜淵懶懶地道:“馮處長,我可不喜歡別人用槍一直抵著我。”
馮壽亭給靜淵身旁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仔細看了看靜淵,見他神色平靜,便把槍往后移了移,但還是離靜淵不過數寸距離,靜淵低頭看到,勾唇輕聲冷笑。
馮壽亭嘆道:“林東家,如今你可欠我們警備局一個大人情了。有人想要在半路上取你的性命,我們的汪司令不愿意惹麻煩,冒險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這可是在救你。”
靜淵把頭靠在座位上,疲乏至極般:“我欠你們人情,要多少錢來還?”
馮壽亭呵呵笑道:“哎呀,林東家怎么這么見外啊,每年你打點細致周到,警備局從上到下都把你看作自己人。汪司令說了,這個人情,林東家不用還。”
“那便請馮兄代我謝謝汪司令了。”
“好說,好說。”馮壽亭笑道,見靜淵不再接他的話,奇道:“東家怎么會不問問誰想要你的命?”
“這清河恨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懶得動腦筋,管他誰想殺我,反正有汪司令和馮兄罩著,我怕什么?”
馮壽亭又哈哈笑了兩聲,又長嘆一聲,道:“林東家呀,我們也有罩不住的時候,比如今天,要不是事先汪司令接到了密報,林東家這么英俊倜儻的人物,嘖嘖,您有嬌妻愛子又是金玉滿堂,人間富貴溫柔都沒有享盡,年紀輕輕的就要被人拋尸荒野,多可惜”
靜淵不語,忽然心念一動,這念頭一起,卻攪亂了他一向鎮定的心思,連背脊上都出了身冷汗。
靜淵忽然道:“要殺我的人,和栽贓我的人是同一個人吧。”
馮壽亭默然半晌,嘿然一笑:“我說林東家就是聰明。”見靜淵蹙緊了兩道俊眉,柔聲道:“林東家既然這么聰明,也必然能猜到這個人為什么要這么做吧?”
靜淵只覺得心一陣陣抽緊,雖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要冷靜,可還是漸漸慌亂起來,連聲音都帶著絲顫抖:“他今天若是殺了我,便可以嫁禍給羅飛,人們只會道羅飛是為報父仇。”
馮壽亭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不過羅老板和林東家都是清河數一數二的人物,清河最大的不是官,不是兵,而是你們這些鹽商。我們汪司令一向明白輕重,不會輕易為了別人的私怨,做出讓我們大家都蝕本的事情,我們都得靠你們發財吃飯呢,衣食父母死了,我們找誰要飯吃去?”
馮壽亭說的這些話靜淵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只是覺得越來越冷,冷到了讓他恐懼的地步,連嘴唇都哆嗦了起來,輕聲說:“有煙嗎?把車停一停,我想抽支煙。”
汽車停在路旁,靜淵搖下窗戶,馮壽亭把煙點了,遞給他,靜淵接過猛吸了一口,強力讓自己鎮靜下來,腦子里念頭急轉,道:“你們的汪司令是想一碗飯吃三家吧?”
林靜淵在清河商人中以精明著稱,此話一出,馮壽亭也不得不真心佩服,淡淡一笑:“話雖如此說,我們司令也是冒著極大的風險。”
“孟家和羅家那邊你們知會了嗎?”
“尚未。”
靜淵的手顫抖了一下,眼中閃出一道殺氣,嘴角卻揚起一絲淡漠的笑意:“汪司令倒是挺適合做我們生意人,知道沒到合適的時機,就不方便找人談價碼。”
“林東家說笑了。”
靜淵不語,一口接一口的抽著煙,不一會兒,一根煙燃盡,他將煙蒂扔到窗外,把窗戶搖上,攏了攏衣領。
夜色如此深濃,他的心中卻漸漸空明,空明得悲哀。
雷霽。
他早該想到會是雷霽。
他起初只以為這個軍閥僅僅是覬覦七七的美色,若勾引不到手,不至于強取豪奪,做出有份的事情。
可他忘了,自己當年和羅飛一道火燒官倉讓雷霽吃了個啞巴虧,損失慘重,更讓他受到極大羞辱,雷霽對孟家、林家,包括羅家,都恨之入骨,因此才會趁罷市混亂的時機,想借刀殺人除掉羅飛,也除掉他林靜淵。
汪司令長期駐扎清河,是清河商人養肥的一條蛔蟲,他自然不會因為雷霽個人的恩怨,影響自己的利益。更何況,他更希望趁如今這個時機,好好的敲詐一番。
救下靜淵的命,天海井此后有多少好處和油水給他自是不必說。可要得到更大的油水,卻另有一番計較。因此,他會先讓雷霽得手,然后再向林家、孟家、甚至羅家分別邀功請命,開口論價。
靜淵的手捏成了拳頭,閉上眼睛,胸中如有萬刀相攢,鋒利地刀刃絞碎了他的一顆心。
他咬緊了牙,聞到嘴里的血腥。
七七……
猙獰的風將窗戶吹得噼啪搖晃起來,窗簾飛起,在風中肆意舞動,七七剛把寶寶哄睡著,怕窗簾掀倒桌上的花瓶,連忙下床跑到窗邊,要去輕輕關上窗戶。
有幾道燈光閃了一下,她聽到遠遠的、空蕩蕩傳來大鐵門咿呀一聲響,緊接著就是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到了樓下。
老許輕聲斥罵門房:“糊涂東西,怎么隨便放人……。”
可是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一瞬是死一般的沉寂。
七七心中頓起不安,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兒,悄悄披上衣服,走出門去。
小桐正戰戰兢兢上樓來,見七七已經出來,顫聲道:“大奶,下面有……來了人,拿……拿著槍。”
七七便料到,老許定然是被人用槍指著,方才緘口。
可是下面悄無聲息,那些人定然別有所圖,若是土匪,早就打砸搶鬧成一團了。
心中怦怦亂跳,她吸了口氣,讓清冷的空氣灌入肺中,定定神,跟著小桐下樓,果見老許被一個素衣漢子拿槍指著腦袋,見她下樓來,老許蒼老的眼中閃出極為焦急的神色。一旁站著的門房,正垂頭喪氣地低著頭。黃嬢、小蠻腰等下人,也都神色慌亂。
來了七八個人,雖然拿著槍,但穿著無痕硬綢便服,有的還帶著寬沿黑帽,像是要到誰家做客的士紳。這些人中,有兩個七七都認識。正是雷霽和他的那個唐副官。
雷霽看著七七,朝她和藹一笑,見到七七額頭上的傷口,忽然眉頭一皺,憂心忡忡地說:“林太太,你的頭怎么破了呀?這要再下來一點,你可不就破相了?”
“雷軍長深夜到訪民宅,拙夫又不在家,若要傳出去,我可會比破相還難堪呢。”七七冷冷地道。
雷霽不說話了,只笑瞇瞇地看著她,那眼光一貫的鋒利,像狼的眼睛。
唐副官卻上前一步,伸手比了一個手勢:“林太太,跟我們走一趟吧。”
“深更半夜的,我一個女子跟著一群大男人出去,傳到外面像什么話不論天大的事情,還請雷軍長體諒我這個婦人的難處,明日再說。”
雷霽揚了揚眉毛,唐副官一笑,徑自邁開步子就要上樓去,七七把他擋住,輕聲怒道:“你要干什么?”
唐副官笑道:“聽說林太太有個極可愛的女兒,想是舍不得她,我去把她叫來,你們母女倆一起跟我們走,林太太便會答應吧?啊?”
七七道:“你不要上去,她已經睡了。”
唐副官道:“林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別去打擾孩子,你跟著我們走嗎?”
七七情不自禁退后,雙頰上失卻血色,變得慘白,目光卻直視雷霽,并無一絲懼色,只因為女兒,不免露出一絲倉惶。
雷霽的眼光一瞬都沒有離開過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雷霽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急色輕狂的人物,以他的身份地位,要擁有一個女人還不容易?他有一些同僚,官銜高,地位重,卻品質下流,強占民女,使一些下三濫的手段,他一向看不起的。
比如自己這二十四軍的副軍長龔奕輝,簡直就是個色中惡鬼,有了五個姨太太還覺不足,看上了成都一所中學的一個女學生,非要納為六姨太。可惜這個女學生也算是個名門閨秀,原配有一個夫家,龔奕輝下了幾次聘禮,都被人家原封不動退了回去,竟然惱羞成怒,將雇人將人家女孩子的未婚夫槍殺,拋尸于府南河內。女學生家里人嚇到了,卻還是不愿意讓女兒送入虎口遭受摧殘,便想方設法,在一個月內為女兒重新找了一門夫婿,卻是政府要員的兒子,草草結了婚,夫妻倆一同去法國留學,這才算躲過了一劫。
這件事情在四川鬧得沸沸揚揚,龔奕輝被臊了一鼻子灰,整日閉門不出不問軍務,還是雷霽托人給他又尋覓了一個標致女學社,讓他娶回家去,才算作罷。
“為個小女子,何必呢?真是沒出息。”雷霽笑他。
要得到一個女人,何必使這么大勁?若是他雷霽,自然是要玩得有格調有趣味,越刺激越好,更要什么都不耽誤。
就像現在,輕輕耍一個手段,這小婦人還不是乖乖就跟著他來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以前的小花骨朵到了盛放的時候,他等的時間也已經夠長了。
她被押著上了他的汽車,他坐到她的身旁,如蘭似麝的一縷淡香撲入鼻端,寂靜中只聽到急促的呼吸聲,她大睜著一雙墨色黑瞳,在黑暗中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