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六十章 熾焰燃心(4)

第六十章熾焰燃心(4)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得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

雷霽的車,在駛出私宅不到一里地,就遇到了伏擊。

子彈,先是打在汽車的左輪上,車子打滑,撞向公路一旁的石頭。唐副官飛快地倒車,又一槍打來,正中他的頭,他砰的一聲倒在方向盤上。

雷霽本因為失血過多,人昏昏沉沉,已近臨死前的癲狂,拼著一口氣掙扎,掏出槍來,索性用力拉開窗戶,扣動了扳機。

又一槍,打在了他的手上,擊碎了腕骨,他的槍落到了地上。

他推開車門,試圖去撿,又一槍,卻是打在地上他那把手槍上,巨大的彈力讓那把槍往外撲出了好遠。他要上千去撿,又是一槍,打在他的膝蓋上,讓他跪下。

腦子里一片混亂,只有零散的意識在告訴他:有人在戲耍他。

他抬起頭,依稀看到前方一個穿著黑色衣袍的年輕人,他一時想不起他是誰,待到他走近,他才恍然:是他……羅飛。

雷霽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啞著嗓子嘶聲道:“原來是你……你敢殺我?哈哈你敢殺我?你今天殺了我,明天就會被槍斃,你這個傻蛋”

他只覺得眼前一陣黑一陣白,眼光怎么也聚不攏,腦子里暈暈的,倒伏在地。

羅飛冷冷一笑,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看著他:“我自然不會殺你,殺你的人是你那唐副官,誰讓他貪圖錢財,勾結袍哥,殺了你的隨從和跟班,在半路上把你給暗算了呢?”

他輕輕一招手:“五爺,來吧”

一個袍哥裝束的中年人扔掉手里的煙,笑嘻嘻地提著一個麻袋走了過來,把麻袋扔進車中唐副官身旁,扣動扳機,麻袋被子彈擊破,里面滾出一個個銀元。

雷霽喘著粗氣,抬眼看了那袍哥一會兒,認出他來,道:“紀五,還真的是你。”

“嗯,是我,雷軍長。”

“你不是和林靜淵是一伙兒的嗎?你不知道姓林的跟這姓羅的是死對頭?”

紀五爺拍拍手,順帶把雷霽身旁的槍踢得更遠一些,笑道:“我們這些下力人,只跟錢搭幫結伙。更何況你給清河惹了這么大亂子,我借你賺點錢,也不是錯吧,對不對?再說了,林東家和羅老板如今都拿錢給我,要我殺了你,你以前的長官劉湘,也被你惹的麻煩煩透了,如今他都不跟我計較什么了,我總不至于跟錢過不去嘛”

“我也給你錢,你要多少?”

“哎呀呀,便搬個金山銀山來,一輩子又能花多少?”紀五爺也蹲了下來,俯下頭看他,臉上依舊是笑容,他皺眉看了看雷霽的脖子,紗布裂開,上面是一道道深深的齒印,嘖嘖道:“我說雷軍長,你也真是夠癡情的,瞧瞧,吃了虧吧?這下吃了女人的大虧了要命啊”

雷霽知道自己已經到了絕境,求生無望,只圖速死免受屈辱,便看著羅飛:“你是為了你父親,還是為了那個女人?若是為了你父親也就罷了,要是為那個女子,冒著被槍斃的危險,也太傻了,那么一個小奸貨,就值得你……。”

他沒有說完,羅飛已經一槍打在他又一個膝蓋上,滾燙的槍口抵住了他的脖子,傷口被灼傷,似乎在滋滋作響。

“你要再說一句對她不敬的話,我就打碎你的喉嚨”

雷霽嘿嘿笑了起來,“中了毒了,你跟我一樣,中了毒無藥可治,無藥可治了……”他的目光開始渙散,看了一眼羅飛,一字一句地笑道:“別看那小子瘦得跟小雞似的,拎起來沒個幾斤重,在床上可是真風騷浪蕩,真啊可惜你永遠也嘗不到哈哈,哈哈”

笑聲在秋日的空氣里回蕩,卻被一聲槍響蓋住,只有槍聲,穿透人的耳膜,扎入人的心中。

她早就來過這里,她有印象……

波光粼粼的河邊,長滿了藍色的鴨拓草,幽香陣陣,混合著青苔,蜂蜜、橙花的香味,一層又一層的香氣,映襯著漫天絢麗的彩霞,如水波蕩漾。

她坐在那片藍花中,看著河的對岸。

一雙手把她抱了起來,她好像變成了一個嬰孩,依偎在誰的懷里。

那雙手,帶著輕輕的顫抖,溫暖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眉毛、鼻子、嘴唇,像把所有的愛都匯聚在一起。

是父親抱著她,他吻了吻她的臉頰:七七,小懶蟲……別睡了,睜開眼睛看一看。

他輕輕搖晃著她,握住她的小手,用她的小手指著一個地方:青磚白墻,飛檐挑梁,彩霞絢麗地畫下一個樓群的剪影。

她伏在父親的肩頭,呆呆地看著遠方。

老爺,她聽到秉忠的聲音,像和煦的暖風……老爺,小姐還這么小,看了也記不住。

羅伯伯……她向秉忠伸出雙手,他笑吟吟把她接過去抱著。

她用小手摸著他古銅色的臉,細細的胡茬,他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她的臉蛋兒,笑道:“這張小臉太可愛,真忍不住要摸一摸,老爺可別怪我。”

秉忠……父親輕聲說,恍如夢囈……你說,那把火,是他放的嗎?

不管是誰放的火,都過去了,我們有著大好的前程,一切才剛剛開始。

錢是惡魔,我怕到最后我們也免不了為其所累啊。

我相信老爺……秉忠說,七七,小七七……他輕聲呢喃,把她圈在溫暖的懷里,霞光中,他抱著她坐了下來,看著瀲滟的清河,有著秀美輪廓的鹽店街……

父親也坐著,青色的衣袍在風中微微擺動,他回頭笑道:“秉忠,你說林家的少爺會喜歡我這個寶貝嗎?”

“會”

父親隱約嘆息了一聲,又說了一句什么話,可她聽不清楚。

秉忠把她放開,她慢悠悠地爬到一旁的草地上,她想做一條小魚在水里游,她依依呀呀地叫著,把小小的身體淹沒在藍色花海中,胖胖的小手劃來劃去,一把把拽著嬌嫩的藍色小花。

秉忠側頭微笑著看她:“小七七,你要像這樣永遠開開心心的該多好。”

她咯咯笑著,一會兒爬到父親腳邊,一會兒又晃晃悠悠走到秉忠身旁。

天邊劃過一道閃電,狂風怒號,父親不見了,在黑暗中她突然覺得冷,她想鉆入秉忠的懷里。可是那個懷抱不再溫暖,甚至僵硬,她揚起頭,看見她的羅伯伯慘白著臉,眼神空空的,像兩扇漆黑的窗戶。

他慢慢匍匐在地上。

羅伯伯她叫。她突然記起,秉忠不是死了嗎?是因為她羅伯伯才死了,阿飛多么恨她,她想見秉忠最后一面,他也只是把她狠狠推開。

阿飛恨她……靜淵,靜淵在哪里,雷霽說阿飛殺了靜淵,靜淵也死了。

是誰把釘子一根根釘入了她的肌膚,只要輕輕一動,就使勁扎進她的身體里,五臟六腑都是痛。那是雷霽的牙,他像野獸一樣咬著她,要撕碎她。

羅伯伯,她抓住秉忠冰涼的手,羅伯伯……她哭得渾身發顫,皮膚里的釘子攥得那么緊,她是那么疼……救救我,救救我帶我走吧,讓這一切結束吧

七七,秉忠沒有睜開眼睛,可是他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響起。

七七……回去……回家去

回家,可是,她的家在哪里?

她沒有家。

我什么也沒有了,她哭道,什么也沒有了。

傻孩子……秉忠緩緩坐起,他的手多么冰涼,卻在用力撫平她緊蹙的眉頭。

天空似乎裂開,云層翻涌,血水的潮汐涌上,漸漸把他們淹沒,胸腔里最后一絲余溫也即將冷卻,秉忠似乎在使勁推她,要把她從血泊中推出去。

一雙手伸過來,一雙溫暖的手把她猛然拽出寒冷,有亮光透進,刺向了她的眼睛,逼迫她迎向光明。

她猛然抽搐起來。

一滴熱淚,滾燙的熱淚,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茫然地將眼睛睜開一線,渙散的焦距漸漸凝聚。

七七,醒一醒

是他,靜淵,她的丈夫。

你沒有死……她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張熟悉的臉龐,清俊的面容,上面的表情,不知道是痛是怒,是哀是傷。

她伸出手,摸向那張臉……靜淵,是我們都死了嗎……

心上仿佛被利刃重重劃過,又似有萬蠱噬心,靜淵緊緊抱著七七,顫聲道:“我沒有死,七七,我沒有死。你也不要死,不要離開我”

他脫下外衣,把她裹起來,她身上全是血,卻看不到傷口,肩膀、鎖骨、胸脯上密布齒痕,像被兇殘的野獸撕咬過,靜淵心中似有無數的冰凌懷著最惡毒的恨意在戳著他,忍不住渾身發抖。

七七終于恢復了一絲意識,把手放在靜淵的肩上:“別帶我回晗園,別……帶我回去。我不要寶寶看到……”

“寶寶在運豐號,放心。”他的淚水落在她的臉上,她太冰了,他用火熱的手掌輕輕摩擦著那冰涼的身體,她卻突然想起了雷霽兇狠的眼睛和粗暴的雙手,想起了一切,眼中終于涌出深深的恐懼,

“不要怕……”靜淵緊緊擁著她,眼中射出最惡毒的恨意與最心痛的愛憐,將下顎枕進她披散的秀發,“七七,不要怕,他再也不會來傷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