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六十一章 熾焰燃心(5)

第六十一章熾焰燃心(5)

羅飛和紀五爺趕回雷霽的私宅,善存已經到了,車停在外頭,人站在院子里,在等著誰,少有的焦急。

紀五爺上前見個禮,卻不好不叮囑:“孟老爺,您的行跡一露,外人知道,豈不是更不好說。”

善存擺了擺手:“汪立人他們一會兒才來,你們的車不夠,我是來接我女兒……。”

正說著,靜淵抱著七七出來,見到他們在外頭,只露出一絲驚訝,隨即沉著臉,飛快地走到善存的車旁,低聲道:“多謝爹。”

善存不語,幫他打開車門,手卻在顫抖。

紀五爺什么慘狀沒有見過,此時看到靜淵懷中的這個女人,也忍不住吸了口冷氣,把臉扭過一旁,忙往后面退開了兩步。

靜淵把七七方到后座上躺好,他的外衣本裹在她身上,微微散開,他忙給攏緊了,但她赤露o的雙腿還是露了出來,七七已經漸漸恢復意識,忍住疼,要把腿蜷曲起來藏著,羅飛悄悄把自己的外衣脫了,安靜地走上前,把衣服遞給靜淵,示意讓他給七七蓋上。

靜淵臉一扭,并不看他,卻問紀五爺:“五爺,借您一件衣服。”

羅飛的嘴角微微一抽搐。

紀五爺想也沒想就把外衣脫了遞給靜淵,靜淵給七七裹住雙腿,把她扶了一下,輕聲道:“七七,我們馬上就回家。”給她輕輕撩了下頭發,她痛得一抽,把手抓在他肩膀上,靜淵忙把七七抱著柔聲安撫。

善存看著女兒女婿,道:“上河灘運豐號有一個小宅子,至聰他們已經在那兒歸置好了,不要帶她回晗園去,你那兒下人太多,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靜淵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方嗯了一聲。

善存向紀五爺一拱手:“先告辭了。”又對羅飛道:“你來開車吧。”

羅飛尚未回答,靜淵道:“不用了,爹坐后面照顧七七,我來開。”說著要下車來,極輕的動作,把七七放開,七七轉頭,依稀見到羅飛在外面,正一瞬不瞬看著自己,她下意識抓緊靜淵,臉上本早已失去血色,此時卻更是蒼白,掙扎著說:“快走,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阿飛我怕不要讓我見到他”

她怕他怪她,怕他恨她,不論秉忠是被誰所殺,但終歸還是因為她。她不敢面對阿飛,不敢面對他對她的憎惡與恨。

七七伸出手抓住靜淵,肩膀上披著的衣服滑了下來,有一面皮膚已經變成黑色,觸目驚心的傷痕,羅飛雙眼模糊,悴然搖了搖頭,顫抖著往后退了兩步。

靜淵給她攏好了衣服,安慰道:“他不在,他不在這里。是你爹來了。”

善存也走上前,對七七道:“七七,不要怕,是爹爹在這里。”

她急促地呼吸著,把眼睛緊緊閉上,過了一會兒才松開了手,靜淵下了車,從另一頭上了駕駛室,善存見羅飛側過身站著,手捏成了拳頭,胸口快速地起伏,是在極力壓抑心中的痛苦。善存輕聲說:“阿飛,你也快回去吧,一會兒警備局的人會過來收拾殘局。你……七七有我們照顧,你安心處理家事,我晚上還會到寶川號來。”

羅飛沒有回轉身,只輕輕點了點頭。

善存上了車,坐到七七身旁,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車子絕塵而去,紀五爺跟他的兄弟們交待了幾句話,見羅飛還呆呆地站著,便道:“你跟著我們走吧,差不多的時候把你放在半路上,沒有人會知道。”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上前兩步,見羅飛一張臉慘白,就如死人一般,嚇了一跳,忙問:“怎么了飛少爺?”

羅飛輕輕搖頭,嘴角一扯,竟笑了。

他指著善存他們去的方向,笑道:“你知不知道,車里的那個女人,她小時候被我丟在火車站,差一點點就丟了。”

紀五爺見他神情不對,只好柔聲回應:“小孩子不懂事,你定是鬧著玩。”

“我不是鬧著玩,”羅飛笑道,“我就是怕她嫁給那個姓林的,所以才丟了她。她才七歲,被丟在在火車站,卻一點都不怕,她也不怪我呢,我去找她,我舍不得還是去找她,她明明知道我故意丟了她,她卻不怪我,只關心我有沒有受傷,她只關心我痛不痛”

紀五爺知道七七和羅飛之間有些糾葛,也不便說什么,只道:“孟小姐天性善良,重情義。”

羅飛喃喃道:“她懷著孩子,我怕她吃苦,逼著她回家,不論她怎么求我我都不答應,我就是要逼她回去,所以她偷偷跑了,跑了七年,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可她還是不怪我。她終于回來,我以為自己會對她好,可我沒有。我明明知道我不能把我爹的死遷怒于她,可我還是推開了她,她哭著求我要見我爹一面,我把她推開,我罵她,我要她滾。我推開了她,弄傷了她,可她還是不怪我。”

兩道淚水從他的眼中滾下,他的臉一抽搐,嘴唇顫抖起來:“你知不知道她有多漂亮,她長得有多好看。你現在看到她的臉了,都已經不是人樣了,你也看到她身上的傷了,是我把她推開,把她推到了地獄里去,讓她被那個禽獸折磨。她一定不想活了,所以她才拼了命。我知道她還是不怪我,但她現在終于知道怕我了,終于知道要躲開我了……”羅飛滿臉淚水看著紀五爺,又哭又笑。

紀五爺安慰道:“會好的,孟小姐養一養就好了。”

“不會好了,”羅飛的眼里漸漸絕望與悲傷,平靜,漠然,幽冷,他輕聲說:“永遠也不會好了。”

清河因運商罷市大亂,岸鹽滯銷,場鹽積壓,場商控告不休,上書中央鹽政當局,要求取銷專商制度,重新擬定分岸自由買賣的政策,加之二十四軍軍長又在清河郊外被刺身亡,朝野震動,中央勒令省主席劉湘親自到清河督辦此事,查明事情始末。

四川省的監察部門似早有準備,將一份資料翔實的文件交給劉湘,文件里證據確鑿,每一條都指認鹽務局長歐陽松勾結兩軍要人,強迫清河鹽商實行專商運鹽,并且上任幾年內,受賄、掠地,多行不法之事,導致民怨甚巨。

不知道有誰把這份文件的內容,泄露了一部分到成都的《國民公報》上,一時群情激奮,《國民公報》發表社論,斥責“貪官與軍閥勾結,因緣時會,漲落無憑,害國、害家、害人民,宜其身敗名裂,百死莫贖。”

清河鹽場興衰,操之鹽商,加上中國時局混亂,大仗遲早要打,鹽路必須要保證穩定。由政府要人舉薦,鹽務局長由退任的揚州鹽運使郭劍霜暫時擔任,歐陽松馬上被停職查辦,為避免干擾案情進展,被關押于內江的監獄,鹽商孟善存、林靜淵都曾與之關系緊密,亦不免受到一定牽連,被帶到警備局隔離審查,但因二人在清河地位太高,又無證據指明兩人曾與歐陽松勾結圖謀不法,由清河另一個大鹽商余建弼作保,將二人保釋。

雷霽是劉湘一手帶出來的,這讓劉湘頗是尷尬,只愿趕緊把事情了結,若是盤根錯節查到底,說不定無端給自己惹上麻煩,警備局呈上資料,說明雷霽是因為錢財糾紛,被他自己的副官暗殺野外,當即便就此結案。倒是善存,以商業協會名義,顧念雷霽曾為清河鹽運使,為他在清河大辦公祭。劉湘、郭劍霜等人,均認為這清河耆老果真名不虛傳,是大仁商的做派,雷霽公祭的那一天,這省主席與新任的鹽務局長都均出席,到中午擺上宴席,清河幾乎所有的鹽商、運商攜兒帶女地來了,似乎這場血腥的大亂,就此算告一段落。

林靜淵只是來應了個卯,跟省主席與新長官見了禮,便告辭離去。

雷霽公祭這天,正好是秉忠破七,寶川號亦擺著酒席,善存與孟家的子弟午飯后便趕往羅家。善存幾日來強壓悲傷,處理著各項雜事,一進羅府,終按捺不住悲慟,老淚縱橫,嚎啕大哭。

眾人悲傷垂淚,靈堂里舉行著佛名會,唱三千佛名,祝死者來世福慧,鏘鏘地錫杖聲中,善存只是不停流淚,喃喃自語,狀若癡狂。羅飛默默跪在父親靈前,不發一語。

傍晚,法事已畢,親屬按舊儀送上謝禮,所有來吊喪的客人,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均有禮物相贈。

孟家的兒子和媳婦們一直以來都在幫著張羅秉忠的后事,破七這天,按規矩均留下吃晚飯,孩子們也被接了過來。

羅飛讓下人把送給孩子們的東西從里屋搬了出來,都是些小玩具,用雕刻精美的木盒裝著,一個個發給他們。

畢竟是小孩,雖然知道羅爺爺去世了,但接到了禮物,還是忍不住高興,菲菲的老媽子也抱著她過來,從羅飛手里把東西接過去,福了福算是謝了。

羅飛笑了笑,見小坤興高采烈地捧著盒子去了院子里,他這才發現,原來寶寶也來了。

她穿著雪青色的小襖子,扎著小辮子,手臂上也纏著一條黑紗,坐在外頭陪著三妹和秀貞她們,手里拿著一把花生,自己卻不吃,一顆顆剝了放在盤子里,剝好了一盤,站起來把花生端到在一旁休息的善存那里,仰著頭說:“外公,不要難過了,吃花生”

善存低頭,摸摸她的小腦袋,拿起一顆花生,寶寶朝善存甜甜一笑。

羅飛眼中不知為何被淚水充滿,痛楚從四面八方席卷而至,他四處看著,尋找著,只是想:她好些了嗎?她有沒有來?

可那尋覓終究是徒勞。

他知道她永遠不會來,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