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描就春痕(5)
她說完這句話,便執拗地抿緊了嘴唇,四周的一切似乎隱然而沒,只剩下她和他,以及那令人心碎的往事,苦如膽汁。她看不到什么希望,甚至帶著恐懼與十足的戒備,她默默的看著他,像個倔強的無助的孩子。
這兩年來她變了好多,表面上甚至比以前更加開朗,可靜淵知道她一直藏匿著自己的心事與傷痛,對周圍的人和事、對他,一直在防備和掩飾著,也許人生中的磨難過多地加諸在她的身上,她只是不斷地用勞作在麻痹自己而已,可她的力量畢竟還是弱小的,如果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重演,她該怎么辦?她的孩子該怎么辦?
七七輕輕顫抖起來,咬著嘴唇,極力控制著眼中的淚水,不讓它掉下。
靜淵猛吸了一口氣,將她緊緊擁入懷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許久,他低下頭,用自己的臉頰緊貼著她的臉頰,那臉頰,柔軟芬芳恍如新生,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摟著她,像摟著一個孩子那樣,摟的那么緊,那么溫暖。
“別哭,”他的嘴唇撫弄著她的秀發,掠過她的耳畔,輕柔的呼吸像和風掃過冰凌,他喃喃道:“別哭……七七,我們一起好好養大他,這是老天爺還給我們的孩子,這是老天爺還給我們的……。”
他的聲音也帶有輕微的顫抖,也許他和她一樣緊張,可他眼中卻噙著一泓淚水,夜空中的沉云被風吹散,一彎明月的清輝映入他的眼中,曾經失去的一切,像投影一樣在他的腦海中掠過,他終于可以重新擁有。
七七淚光瑩瑩地抬起臉,他眼神中的堅毅,他溫和的語調,讓她微微有些失神,心中有一扇緊閉的窗戶悄然打開了,她從那扇窗戶后面看到那為數不多的往日的美好,以及她對那些美好的哀愁的眷慕。
她該不該相信他,一絲絲的疼,是記憶力的那根刺,那么就暫時沉溺在他現在給她的這份安然中,她累了,她一直想拔掉那根刺,努力了這么多年,要么干脆就交給他,讓他來消除這傷疤。
懷中的她如此的消瘦,她獨自煎熬著自己,讓他心痛,靜淵輕吻了一下那張在微光中蒼白卻不失艷麗的容顏,再握住她的手,輕輕挪動,放在她的小腹上,兩個人的指尖在那柔軟的地方,輕輕摩挲,感受那微小的、正在慢慢孕育著的生命,悲欣交集,這是他和她的重生。
“你放心,我知道我該怎么做。”他輕聲道。
他會怎么做,他要做什么?她無力去想,輕輕咬唇,在他的懷中閉上了眼睛。
靜淵的下顎埋在她的發中,板樓下涌動著稀疏的火光,壩子上的熱鬧漸漸平息,他把目光轉向那漆黑的夜色,風動,云涌,俊秀的雙眸閃過一絲冷魅的光,精芒奪目。
她還給他一個他希冀已久的世界,為此,哪怕辜負所有的人,他也絕不會再辜負她。
七七漸漸收攏了自己的心神,伸手揉了揉濕潤的眼睛,微微離開靜淵的懷抱,小聲道:“我們下去吧,上來這么久,伙計們還等著我們呢。”
整修水車是鹽井的大事,所有的材料在使用之前,還要請道士做法唱經,一大堆程序要走。
靜淵也不敢馬虎,忙站了起來,準備收拾地上狼藉的食盒,七七輕輕擺手,探出頭,朝下面喊了一聲:“小武”
小武循聲過來,走到樓梯下,七七吩咐:“我們剛吃完飯,一會兒上來收拾下。”
小武答應了,七七回過頭,見靜淵嘴角似笑非笑,不禁臉上一紅,別過了頭去。
靜淵眼中的笑溢了出來,輕聲道:“你這是掩耳盜鈴,越這么說,別人越會想到別的地方。”
七七的臉紅得透了,連耳朵都燒紅了,不再回應他,扶著樓梯,一步步下去,直踏到平地上,方轉過頭來,靜淵也正慢慢下來,她把手伸向他,輕聲說:“慢慢的,小心。”
靜淵用力握著她的手,心弦顫動,四目交匯,兩顆心在這一瞬是相通的,七七唇角綻開嫣然微笑:“一會兒要做什么,小女子初來鹽場,好多規矩都不懂,林東家可要好好指點一二。”
靜淵一笑,見小武和古掌柜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壇高粱酒,井灶供神的條案被抬了出來,上面放著一匹紅布。
靜淵道:“如今你才是這隆昌灶的東家,我當你的賢內助,你且去給井神敬酒,我來給你打下手。”
兩個人緩緩走到堆好的木材旁,一個伙計端來一盆清水,七七洗了手,在香燭的香煙上過了過,端起一碗高粱酒,恭恭敬敬灑在大地之上。
她回過頭看他,問詢的眼光如此溫柔:“林東家,我這么做沒錯?”
“你做得沒錯,東家奶奶。”靜淵微笑。
古掌柜遞過點燃的三炷香,交在七七的手上,小武碰來墊子,七七跪下,默默向井神禱告。
祈禱井神,保佑國泰民安,百姓溫飽樂業。
祈禱井神,保佑風調雨順,佃農勤耕有豐。
祈禱井神,保佑鹽泉上涌,井灶煙火不熄。
她虔誠地低頌祝詞,如此恭敬,加上容顏端麗秀雅,香煙裊裊中,她綽約的姿容盛開在靜夜之中,萬千風華,美如優曇,周圍的伙計們一時寂然無聲,只覺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發出一絲雜亂的聲音,都是褻瀆。
遠山的輪廓隱在清夜里,有鵑聲輕啼,婉轉清揚,像歌唱著彩霞滿天,黎明破曉,春花盛開,枝頭新綠,像歌唱著時間一切美好的夢境與現實。
這悠揚的歌聲,和著七七輕柔的頌禱,時隱時現,像波瀾輕輕蕩漾。
惟聽風過處,始知春已及。
靜淵心潮起伏,眼眶漸漸濕潤,看著妻子婀娜的背影,只覺得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奇跡般到來,在這個明媚溫柔的春天。
禱畢,七七緩緩起身,靜淵已經從古掌柜手中接過那匹紅布,牽開一角遞予她手中。
他目光中是鼓勵、溫存,一瞬讓她想起他和她成親的時候。
宛轉低頭,牽著紅布,他和她一同上前,將紅布繞在一捆單獨放置在木堆前的楠木上,緊緊纏繞著,打結的時候,七七怕自己力氣太小,結打得不緊實,便將紅布挽了挽,使勁一系,抬頭對靜淵道:“你再打一遍。”
靜淵接過,用力將布條一擰,卻是打了一個死結,額頭都冒了汗,他的眼睛卻凝視著她,神情凝睇,決絕纏綿,他輕聲說道:“七七,我們就這樣系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
擲地有聲,是他最虔誠的誓言。
天將破曉,踩著晨露,伴著雞鳴,靜淵早早從晗園回到鹽店街。
對于他來說,這是新的一天,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尤其是最重要的那一件。他一向是有條理的,計劃周密,因此做事情從來不慌亂,即便是現在。
先去六福堂,連戚大年都才剛剛起床,一個伙計把大門打開,大堂里,戚大年正端著一碗熱粥喝著,見靜淵精神飽滿的走進來,把粥碗一放,喲了一聲:“東家今兒怎么來這么早?”
靜淵只略點點頭,直接走進賬房,戚大年跟著進去,靜淵在書桌旁坐下:“把我在重灘的總賬目拿過來。”
戚大年一頭霧水,卻不敢違拗,忙取出鑰匙,打開裝著賬目的大柜子,取出那本賬目,放到靜淵身前。
靜淵翻開,只粗略看了看,沉吟片刻。
卻把話題引向別處,問道:“郭劍霜說要新增炭花灶兩百口,你覺得我們該投下多少口為好?”
戚大年想了想,答道:“從發布的公告上看,建設費是由政府貸款,還會發給鹽鍋這些器材,我們若投下標來,除本身灶里生產應得的炭花份額,另有鐵廠賣給政府鹽鍋的盈利,怎么說也是件大大利好的事情,按這么算,也有鐵廠的孟家估計會投個至少五十口,我們自然也不會輸給他們。”
靜淵點頭:“那我們就也投五十口,另外你劃一筆錢勻出來,給香雪堂那邊,不論七七她要還是不要,我再送個十口給她,讓她做好這筆生意。”
戚大年不說話,只是在心里算著將要投出的開支,靜淵抬眼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這筆賬你還算來干嘛?虧了是自家的,賺了也是自家的,我要給七七多一點保障,也是讓自己多一份放心。”
戚大年哦了一聲,眼睛卻看向靜淵手中那本重灘運鹽號的賬目,滿腹狐疑,不知道靜淵究竟看它來做什么。
靜淵低下頭,從筆筒里拿了一只筆,碾了墨,輕聲道:“我們清河的官鹽,十成中有九成的數量,是由重灘進入沱江運至瀘州,再入長江轉運至湘、鄂、黔等省口岸,我花了那么大心力,聯合歐陽松把重灘的口岸給奪了,惹得清河幾乎所有的運商都把我看做是對頭,雖說造就了不少仇家,可這幾年,這口岸卻沒少給我掙錢。你看光下面這雁灘分口,兩年內就給我掙了四十萬。”
戚大年心里不由得有些惶恐,強笑道:“那是因為雁灘在重灘和沱江交匯的關狹之地,威遠那邊屯煤的商人,若要盡快將煤炭運到清河,必須經過這里,繞也繞不開,以前蜀通、運湘兩家鹽號都想奪了這里,只是因為雁灘是重灘下面最難修整的一個險灘,都舍不得花錢,東家能守住這里,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錢,還死了幾個工人,如今掙的這些錢,也僅僅只是剛剛賺回本而已。”
靜淵抬頭一笑:“那你說,這雁灘以后還能掙錢不?”
戚大年心里更是虛了,囁嚅道:“自然……自然能掙錢,戰事若起,煤炭必為緊俏之物,就靠這個,一年的利好也不會少。”
靜淵點點頭:“既然它已經為我們賺回本,也是時候放給別人了。”
戚大年大驚,愕然看著靜淵。
靜淵卻不看他,卻是那早已蘸了墨的毛筆,在賬目上輕劃一筆:“歐陽家當年出了一半的力,如今我連本帶利還給他們,再也不欠他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