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蛾

091、飄瓣隨風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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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望氣門術士,人脈也比較廣,很多長輩都愿意賣個面子,所以能了解到的情況也比較多。

你的父親是個很特別的人,他的很多事情都不好解釋,我因此注意到他了,后來才確認他就是傳說中的隱蛾。

我私下叫破了他的身份,但是幫他保守了秘密,否則也不會等到二十年后才被那些人發現線索。

然后我們就成了朋友,有過不少愉快的合作,包括生意什么的。出了賈老六這件事之后,我就找他幫一個忙……”

這是顧云騰講述的往事,何考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因為他感覺其中有些話很可能都是真的,或者大部分都是真的。

如果有什么與事實不符的地方,可能就是那“朋友”二字。父親與顧云騰應該有過合作、或者幫對方辦過事情,但兩人的關系絕對不是朋友。

所謂說真話的藝術,就在于可以描述一些事實,卻隱藏了很多關鍵信息。何考終于開口道:“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利用他的身份秘密,脅迫他幫你做事?”

顧云騰擺手道:“你怎么可以這樣想?擁有共同的秘密,是我們結交的原因,誰能威脅得了隱蛾?他沒有殺我滅口,就是手下留情了。”

何考搖頭道:“殺你滅口?不,我父親不是那種人,他根本不會因此殺人。”

顧云騰點頭道:“看來你很了解他,他的確是個很善良的人,也樂于助人。”

何考了解的或許并非父親,而是他自己。捫心自問,假如他被人發現了隱蛾的身份,也不會僅僅因此就殺人滅口。

比如錢固然肯定知道了黃小胖的隱蛾身份,但無論是黃小胖還是何考,都未曾對他動過一絲殺念,反而想盡辦法去搜救他。

至于顧云騰,只要他發現了周度的身份,周度再想滅口已沒用。顧云騰有的是辦法通過各種渠道留下訊息,只要他出了任何事,都可以讓周度的隱蛾身份暴出來。

何考:“聽伱的意思,以隱蛾之能,你根本就威脅不了我父親,是嗎?”

顧云騰:“那是當然!他抬腳就能去任何地方,也能出現在任何地方,這樣的人,我結交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去得罪他?”

冰冷的手槍還放在茶幾上,但顧云騰就好似沒看見,隨著談話的深入,氣氛似乎變得越來越放松,至少顧云騰給人的感覺已完全松弛下來。

顧云騰什么場合沒經歷過?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不能說周度一句壞話,而且要盡量夸贊,這樣才能不刺激到何考。

假如換做別的普通人,顧云騰可能早就動手了,他也不是吃素的。可是剛才近距離坐下來,他才感應到何考的狀態也不普通。

神氣完足、精華外顯,這是感官與體魄都已修煉到接近完美的程度,但尚未將神采收斂于無形,這是典型的二階修為特征。

雖然術士的修為不會寫在腦門上,但總有些跡象可觀察。何考的斂息術修煉得很好了,這么近的距離,面對面聊了這么長時間,才讓顧云騰看出一絲端倪。

其實何考還可以將神氣收斂得更完美,畢竟是隱蛾門術士嘛,但顧云騰能看見的,就是何考想讓他看見的,提示對方不要輕舉妄動。

話還沒問完之前,何考也不想立刻就動手。

何考收斂的是殺意,外顯的是修為,顧云騰看得是暗暗心驚。

野鳳凰曾猜測,何考是被江長老看中了,欲收為秘傳弟子,還曾提示過林青霜。

顧云騰也有同樣的猜測,他的人脈與消息渠道可比普通的術士廣多了,能猜到一些情況也不稀奇。

但顧云騰又不像野鳳凰了解的內情那么多,他還有另一種猜測,認為何考有可能是地師大人谷椿的秘傳弟子。

究竟是江長老還是谷長老看中了何考,顧云騰并不敢確定,反正哪個他都惹不起。

這也是他看到何考后,盡量和顏悅色的原因之一。他也不想與何考翻臉,能結交或收買是最好不過。

假如何考翻臉發難,那顧云騰也顧不上太多了,該動手自會動手,可是他還要考慮另外一個因素——何考看上去已有二階修為。

若是江長老的弟子,靈犀門的二階塵客,在這種密室近身的場合,那么顧云騰完全不怕。塵客所擅長的手段,本就是不是面對面動手。

但何考若是谷長老的弟子、心盤門的二階俠客,已經被關在同一間屋子里,顧云騰這位望氣門的二階掮客,幾乎肯定不是對手。

心盤門二階術士,俗稱俠客,動手的功夫七大術門中排第一。

但顧云騰做夢也想不到,何考既非“塵客”也非“俠客”,而是最善襲殺的“刺客”。他根本就沒聽說過隱蛾門與隱蛾術,當然也不知道刺客的存在。

顧云騰放松下來是真的,因為他感受不到何考的殺意,通常在這種場合,對方說的話越多,最后和解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真要是那種化解不開的死仇,哪還有這么多廢話,估計一上來就動手了。

有句俗話叫“反派死于話多”,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那樣不僅給了對方翻盤的機會,其實也消磨了自己魚死網破動手的決心。

假如今夜何考是位反派,他的話顯然就太多了。

顧云騰覺得氣氛差不多了,動作盡量舒緩地站起身道:“你今天終于來找我了,我也很欣慰。別坐著干說,我給你泡點茶。”

何考:“停電了,你燒不了水。”

顧云騰:“沒關系,你來之前我剛燒的水,壺是保溫的。”

顧云騰親手沏了一壺茶,摸黑操作卻一點都不妨礙動作,端了過來,給何考和自己一人斟了一杯。如今在棲原地界上,能享受這個待遇的人還真不多。

見何考把茶杯拿了過去,還品了一口,顧云騰心中大定,感覺完全掌握了主動,又笑著問道:“聽說江長老和谷長老都很看好你,不知你是他們哪位的弟子?”

何考并不知道,接過對方的茶喝一口,按江湖規矩是什么含義?他沒有答話,只是在黑暗中看著顧云騰。

顧云騰顯然是誤會了,趕緊笑著解釋道:“這些都是我瞎猜的,規矩我懂,不方便說我就不問了。

放心吧,我這人最能保守秘密,你父親是隱蛾這個秘密,這么多年我也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

不論怎么說,你既是故人之子,也是被宗法堂長老看中的術門同道,今天算是來認個門,以后可以多親近,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

觀流小區的那套房子,你還沒去看過吧?我打聲招呼,讓他們全部重新收拾一遍,按你的意思裝修好了,再請你……”

何考終于忍不住打斷他道:“那套房子的事,你還不知道?”

顧云騰:“哦,有什么狀況嗎?是我的疏忽,最近在應付市里的一個專項小組,沒顧得上。”

何考:“你兒子顧子原,從十年前起就把那套房子給占了。我找了律師拿了房本上門,他堅決不給讓出來。

我找的律師你應該也認識,就是姚少蘭。

姚律師也很無奈,為了完成委托,請了一個開鎖公司和一個搬家公司……終于把房子給我拿回來了。

可是就在前天,我第一次去看那套房子,顧大少就派人上門送了一份大禮。他指使兩個人穿著物業的衣服,把房門給焊死了!”

何考的語氣波瀾不驚,也聽不出他是否生氣,顧云騰卻變色道:“居然還有這種事?是在抱歉,我是真不知情!

這個混賬東西,簡直氣死我了!你放心,交給我來處理,我一定讓他當面向你賠禮道歉。

那套房子也給你收拾得妥妥當當……假如你對那套房子不滿意,棲原哪個地段哪種戶型,只要你看中了就告訴我,都好說!”

何考冷不丁問道:“我思來想去,父親不是那種愛占便宜的人,也沒必要白拿任何人的好處。那套房子應該是頂賬的吧,用來頂工程款的?”

顧云騰心中微微一怔,但面上沒有任何異常,很嫻熟地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打了個哈哈道:“賢侄,你對你父親真的非常了解!

當年他接了八達集團不少工程,工程款都是定期給他結算的,當時確實還有一批款項未結。

那時候觀流小區臨近開盤,可是火得很,不少人通過內部關系想搶都搶不著。我看他也喜歡,就主動給他留了一套。

他不肯白占我的便宜,就說抵工程款了。你父親的眼光真不錯,當年的內部價還不到二百萬,如今可是漲了好幾倍。”

何考:“你剛才說,以隱蛾之能,你根本沒辦法威脅他,我倒認為不是實話。如果我父親只是一個人,確實不怕任何威脅,只可惜他被人看破了身份。

當年他的父母還在鄉下,兒子也尚年幼,更有不少親戚朋友,這些都是他的弱點。有心人不需要直接威脅他,只要間接給點暗示,恐怕他也會很難選擇。”

顧云騰心中有些詫異,暗道何考怎么突然提了這茬,這是要訴苦還是想問罪?轉念一想這也難怪,既然找上門來想讓他付出代價,總得有合適的理由。

他故意皺眉道:“這是什么話?我可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連想都沒有想過!得罪隱蛾,后果可是很嚴重的,更何況我們的交情本就很好。”

何考終于長嘆一聲道:“其實,我也不應該總是糾結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有些事情可能永遠也弄不清楚,但現在的我仍然要做決定。”

顧云騰展顏笑道:“這就對了,當年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們都要向前看……來,喝喝茶!我們先留個聯系方式吧,你有事可以隨時找我。”

何考:“你別碰手機!”

顧云騰的動作僵了僵:“好,我先不碰,賢侄還有什么要求就盡管提!”

何考深吸一口氣,黑暗中的眼神很亮,盯著顧云騰道:“我最近在讀書,很多以前我根本不會去看的書,學會了一個名詞叫祛魅。

棲原商業銀行的保管箱,二十年前的那種款式我親眼見到了。沒見過之前,我以為是多么固若金湯,看見了之后,只是兩把普通的機械鎖而已。

說什么銀行和客戶各一把鑰匙,雙方同時在場才能打開,其實那鎖我就能開,只需要一些簡單的小工具而已。

我家世代都是木匠,我會很多小手藝,我父親也會。真正困難的是,怎么進入到那個地方?我想隱蛾也不是萬能的,總得清楚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才行。

所以他在同一家銀行也租用了一個保險箱,去存取東西踩點。至于他怎么知道要去那家銀行,可能就是你提供的信息,也可能不是。

我不知他具體是怎么做的,也不清楚你說的賈老六的事是真是假,但他拿到那份材料了,卻沒有帶出來,仍然放在保管箱里。

那里面是你的罪證,讓你很害怕的罪證,只要一天沒有出現,你就無法安心,哪怕他已經不在人世,你也始終提心吊膽不敢亂來。

我盡了最大的善意去猜測,得出的就是這個結論!那是他對你的威懾,也是保護家人的手段,所以我二十年來從未聽說過。

也許在他看來,二十年后你早就跟那位賈老六一樣下場了吧,卻沒想到你的生意越做越大,人也活得越來越滋潤了。

那份材料就是我寄出去的,一共寄了二百份,發給各地不同的單位。按照‘飄門律’,這也叫‘莫違事端,先付有司’。

聽說你前兩天已經在調查小組那里過關了,我應該恭喜一聲。

但有一件事情很遺憾,那份材料假如在二十年前捅出來,足夠槍斃你了。可是你躲過去了,又多活了二十年,到現在那份材料卻成了證據不足,無法再給你定罪。

所以我說,不必再糾結當年往事,只談我本人能夠確定的事。

十月四號夜里,我被趙還真綁架了,那伙人是沖著隱蛾來的。但趙還真還同時逼問了那份材料的事情,問我在那個銀行保管箱里,是不是還拿到了一份材料?

那一句話,就暴露了你也是他的同伙。也許趙還真并不在意,因為他根本不會再讓我活著,想必你也不會在意,因為你也不認為我還能活下來。

這一切都發生在我寄出那份材料之前,不是我主動招惹的你,是你、是你們出手要害我性命。原本我打算按照錢固然是建議,就當沒看見!

這算什么?按‘飄門律’,就叫‘莫惹事端,術法身藏’。

前幾天又出了那套房子的波折,就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你兒子可是欺人太甚。他之所以敢、又之所以能這么做,還不是因為有你這樣一個爹?

無論你怎么說,我已經聽得很清楚,我父親是因你而死,如今你兒子又欺到我的頭上。你們父子兩代人,對我們父子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還活著,并不是因為你良心發現或心慈手軟。我記得‘飄門律’還有最后一條‘莫遺禍端,當斷則斷’,那么現在也該做個了斷了!”

何考仿佛一口氣將憋在心里的話都說了出來。他說得越多,顧云騰的心就沉得越深,本能地感覺到不妙,但何考銳利的目光仿佛已刺入到靈魂深處、令他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