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難為

第二章 街頭孤女

元朔六年,臘月二十九,翼州一座閉塞的小城里,除夕新年的味道已經濃郁起來,春聯已經貼上,燈籠高懸,頑童在街市上嬉笑而過,零星的爆竹聲不斷。

潁城不大,住在這里的住戶往往彼此熟識,因而偶爾路過這里的路人都會被輕易認出來,畢竟潁城并非交通要道,無緣無故來這里的人并不多。所以這個時候,并不寬敞的街上走過的那個披著黑色大氅牽著高頭大馬的陌生人,也就變得越發顯眼。

挎著菜籃子的婦人用不低的聲調議論起來,“這么富貴打扮的人,卻連隨從都沒有,可見是個怪人。”

“看見他腰里的刀了嗎?是行伍上的人。”

“哎呀,難道又是齊家那個小婦養的兒子招惹來的人嗎?”

黑衣人停住了腳步,扯閑篇兒的幾個婦人慌忙后退了幾步。方才說最后一句話的婦人卻發出一聲驚呼,那個黑衣人回過頭來,帽兜之下雖然藏著一張男人的俊美面容,可是那雙盯著她看的眼睛卻冷冽的像是刀鋒。

“齊家住在哪里?”男人問她的聲音并不猙獰。可是婦人壓根沒聽清他問的是什么,尖叫一聲,緊抱著菜籃子掉頭就跑,其他幾個婦人也跟著一哄而散。

男人向前走了幾步,又站住腳。低下頭看了看腳邊屋檐下坐著的一個小女孩,大雪天的她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夾襖,在屋檐下瑟縮成一小團。一頭被扯得蓬亂的頭發雜草一樣枯黃,慘白的小臉一邊紅腫著,大約是剛被人重重煽過一記耳光……可是卻有很好的眼神,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冷冽的視線,就算跟他對視,她也沒有一點懼怕的樣子。真是難得,她看起來大概也就十歲那么大吧,應該比齊莫逢的女兒還要小。

男人從懷里掏出一枚金株,向地上坐著的小女孩伸出手去,小女孩抬頭看著他,卻不抬手來接。

“拿去買吃的。”男人不肯收回手,小女孩也不抬手接,兩個人就在風雪彌漫的街道上奇怪地僵持住了。

“我不是小乞丐。”她終于說,是很干凈的聲音。他看到她薄薄的嘴唇已經凍得沒有血色,也許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凍死在除夕的街頭,可是她固執地搖頭,“爹爹說,不可以要別人施舍。”

澹臺錦直起身,街對面的大餅攤上正冒著熱氣,他買了一只大餅,又走回來,“我也不施舍人,就快要過年了,這是請你吃飯。”

小孩遲疑了一下,還是哆嗦著伸出一只細瘦的小手,從陌生人手里接過了油紙包裹的熱氣騰騰的餅,她小口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吃下去。澹臺錦居高臨下看到她的脖頸都紅了。不知怎的,他就沒有走開。

“是誰打你的?”

“嬸嬸。”小孩簡單地說,滿不在乎的口氣,也許是被打習慣了。

“你有家?為什么不回去?”澹臺錦剛才真以為她是乞丐了,可是仔細看看,她雖然穿的不好,但是還是很干凈的。“家里人不給你飯吃?”

小女孩不吃了,抽了抽鼻子,“不管我怎么干活,都干的不好,怎樣都是挨打。可是……他們不能說我爹爹死了,誰說我爹爹死了,我就要揍誰。他們把我趕出來更好,反正我也不想再住在叔叔家里了,我就在鎮子口等我爹爹回來。我爹爹說,過年的時候一定回來,等他這次回來,我就跟他一起走。我想好了,以后我不做小姑娘啦,我也要做小男孩,我要跟他一起去打仗。”她忽然說了這么多話,像是憋了很久,語調里也很有志氣,可是澹臺錦看到她的眼淚滴了下去。

澹臺錦想要開口,卻發覺嗓子啞了,停了一會,他聲音干澀地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訴你。”小女孩干脆地說,“爹爹說,閨名不可以隨便告訴人。”

澹臺錦很有耐性地看著她,“你不是說,你不做小姑娘了嗎?男孩的名字為什么不可以說?”

小女孩果然上當了,“我叫齊攸。”

“齊攸。”澹臺錦念叨了一遍這個名字,痛苦地閉上眼睛,“可是我記得齊攸應該已經十三歲了,你怎么長的這么小氣?”其實他已經不再懷疑了,怪不得他會停下腳步,她那一對漆黑明亮的眼睛,就跟齊莫逢一模一樣,只是更加剔透。

“你是說我個子小嗎?”齊攸惱火地抬起頭,“我會長的很高的,我爹爹就很高。你怎么知道我十三歲?”

澹臺錦看著她,不只是個子小而已,女孩子的特征她一點也沒有出來,因為被虐待著,沒有好好吃飯么?“你有幾年沒見過你爹爹了?”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三年。”齊攸說,“可是我爹爹今年過年一定會回來的。”她固執地說,又一次轉開頭,看著通往鎮外的那條風雪彌漫的路,那里并沒有一個騎馬的高大身影。

“攸兒,”澹臺錦說。齊攸轉回頭來,這么親昵地叫著她名字的方式,她有三年沒聽過了,她仔細地看著面前的年輕男人,高大瘦削,面容俊美,眼神銳利。他衣著華麗,腰上配著刀,牽著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馬。她的心突然絞痛起來,她沒有血色的薄唇顫抖著,眼淚奪眶而出。

澹臺錦抿緊了嘴唇,他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我叫澹臺錦,你知道我嗎?”

成串的淚水從她面上滑落到腳下的白雪上,“如果有一天,一個叫澹臺錦的人來接我,就是爹爹已經死了。爹爹信上是這么說的。”

澹臺錦沉默了下去。

風雪更緊了,暮色將至,澹臺錦在陌生的街頭,默默地看著小女孩傷心地哭泣,為他一生的好友。

他應當是繼續保護并撫養那女孩平安長大的人,可是在那一刻,他卻覺得被撫慰的是他自己,突然找到天地間除了他以外唯一一個為了那人的死而真正痛徹心扉的人,他看著那女孩不斷涌出的眼淚,就像看到自己不能流出的眼淚。

女孩對著滿天飛雪哭腫了眼睛,哭啞了喉嚨,她已經失去了這世上唯一在意她的人,她被罵了十三年野孩子,現在真的成了貨真價實的野孩子。昏哭中,她看到了他那張悲慟的臉,他向她伸出手,“攸兒跟不跟我走?”

她沒有選擇的余地,這是這個世界向她伸出的唯一一雙手,也許還是這個世上,替代爹爹喊她攸兒的唯一一個人。

她還在哭著,卻已經被抱上了馬背,男人的黑色大氅像被子一樣溫暖地包裹住了她小小的身子,男人把她小心地摟在懷里讓她靠在胸前。馬蹄聲起,迎面的寒風揚起了她的長發,她出生的小鎮被拋在了后頭,可是,沒有什么可惜的,她在那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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