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難為

第七章 請安

齊攸走在澹臺府的石子路上,抬頭看著陰霾的天空,其實上昱比家鄉潁州要暖上許多,雖然落了雪,可也冷得有限。也或許就是斗篷實在很暖和,所以她不覺得冷。

才走到老太太的門前,就有丫鬟從里面打起了暖簾,“齊姑娘來了。”

齊攸走了進去,老太太正坐在炕上跟昨天那幾個女孩說笑,只是旁邊多了一個小子,大約也是十三四歲,齊攸一進來,他就立刻轉過頭來看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最后干笑一聲。齊攸被這聲笑弄煩了,回瞪了他一眼。

喜善就在后頭暗暗拉了拉齊攸的衣服,低聲說,“姑娘,快給老太太請安。”

齊攸才想起來,福了下去,晨昏定省,這在她過去的家里,也是如此的。

老太太笑著點頭,“好好,這就又多了一個孫女兒,真是好。昨晚上睡得好嗎?”

齊攸點了點頭,喜善在她身后低聲道,“姑娘,老太太問話,得回話。”老太太身邊的一個姑娘就笑出了聲,齊攸抬起頭,是昨天嘲笑她的那個吧,一個瘦不拉幾的小姑娘,長得也不怎么樣,莫非她在這樣的家里也吃不好飯?

老太太道,“才剛進府,規矩可以慢慢學。倒是你們姐妹兄弟,先認認才好。”

得了老太太的這一句話,早先在她身邊坐著的眾位姑娘便都款款地站了起來,只有那個小子還是安坐著,那么大了,還倚在老太太懷里。

只是齊攸光看著這一堆姑娘就頭暈眼花了,老太太先說這是誰誰誰,齊攸再木然地跟人家相對行禮,也不知道這都誰跟誰。事實是過了好多日子以后,齊攸才徹底分清楚這些丫頭都是哪門哪院的。其實把這些人跟澹臺錦連在一起記得話倒還好說——那個最大的丫頭叫菡月,是澹臺錦同父異母的胞妹,也是庶出,平日里罕言寡語,很不起眼;三姑娘叫蕓月,是澹臺錦二叔家庶出的堂妹,跟齊攸同年,個子卻比齊攸高了一頭,容貌也好,心思也靈巧;四姑娘曦月,還是澹臺錦同父異母的妹妹,不過卻是正房盧夫人親生的女兒,這個名字齊攸可是一下就記住的,原是她一直在嘲笑自己;此外還有一個女孩不姓澹臺,是盧夫人妹妹的女兒,喚作王芷,生得倒是風流靈巧,如今已經十五歲了。

饒是這么多丫頭,后來齊攸還聽說,其實她們還有個大姐,比澹臺錦還長一歲,是澹臺錦二叔的女兒,如今已經是齊國國主的側妃了。

見過了姑娘們,老太太才推一推自己身前的少年,“這是你鈞哥哥,比你長一歲。鈞兒啊,要好生跟妹妹相處。”

那少年便乖巧地過來跟齊攸各自見禮,抬起頭來,齊攸卻看見他一雙圓眼睛得意洋洋地溜了她一下,做著口型說“鄉巴佬”,齊攸怒了起來,可偏偏他背對著祖母,老太太沒看見。

齊攸也不是傻到底,聽見他叫鈞兒,想起丫鬟的話,就猜出來他是澹臺家的嫡子,世襲了二等侯爵的澹臺鈞。可是他小小年紀,卻有一雙算計的眼睛,討人厭的很,又穿一身二色金福壽綿長萬字不到頭的衣裳,配上那對死魚眼睛,活像是只琉璃做的招財金蟾蜍。

這邊各自認過了,也就沒人再搭理齊攸,齊攸也沒什么,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只覺得他們都不跟自己說話,自己反倒還自在些。耳朵里聽見那個曦月說,“鈞哥哥,我給你做的那只荷包可好?”

澹臺鈞就看著曦月笑,“我還忘了謝妹妹,真是好東西,拿出去給人看,都夸妹妹的手藝好。”一面說一面就把腰間帶著的荷包拿起來。

老太太聽見說便也從孫兒手里接過荷包來看了一回,點一點頭,“原來鈞兒這個荷包是曦丫頭做的,真是精致了得,難為你了。曦丫頭這兩年也知道在針線上用心了,這一用心竟然就巧成這樣了,可見世上無難事。”

曦月立時便面露得色,她引著澹臺鈞說話,也不過就是為了得到這句夸贊。笑著看了一圈眾姐妹,姐妹幾個也是對她交口稱贊,她才回頭向老太太撒嬌道,“我哪里算巧的呢?前日同福姐姐開箱子找東西,不知怎么就找出了老太太年輕時候繡的花,那才真是精致,跟老太太比起來,我這手簡直是個棒槌。”

老太太撐不住笑起來,向身邊伺候的眾位管家媳婦說道,“你們看看,我們這最小的曦丫頭,也跟著學壞了,敢來打趣我了,我看真是該罰了。”說的眾位丫鬟媳婦姑娘都笑了起來。

曦月也不怕,嬌憨地向老太太懷里倚過去,“那孫女就領罰唄!老祖宗說怎么罰我?”

眾人又都笑了起來,連老太太也笑著摟住自己的孫女兒,“那就罰我孫女兒給我這老人家也做只荷包,要做工跟鈞兒的一樣精的,可不許看我老人家眼花就混我!做好了,我可大大地賞你。”

曦月立刻笑著應了下來。齊攸一直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可笑的,她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只是覺得——原來她都那么大了也還可以撒嬌啊。

舊日爹爹在的時候,她都以為自己是大姑娘了,不可以撒嬌,總是極力想做出懂事的樣子讓爹爹夸贊,可是現在想想,真是后悔。爹爹回家的時候也不多,若是那時候她也學會這樣撒嬌的話,爹爹會不會就能被她纏住多留幾天?

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曦月正在看她,她就隱約覺得不好。澹臺曦月的目光可一點都不善意。

“這位齊姐姐還大我一歲,想必女紅上頭更勝過我吧。”曦月的目光帶著十足的挑釁。

“我不會女紅。”齊攸老實地搖搖頭,她在家的時候,只做過粗活,因為嬸娘說她太笨,教她女紅也是浪費精神。

“不會女紅?那必然就是在詩書上用功了?”曦月笑道,“不知姐姐上過幾年學?”

“也不曾上過學。”齊攸覺得自己的臉熱了起來,不會女紅,不讀書,自己是不是就成了個廢物了?

“那你會什么?”曦月笑了出來,“難不成姐姐整日里就是睡覺么?”

齊攸答不上來,老太太也沒有責備自己的孫女多話,還是笑吟吟的。齊攸就干脆低了頭,什么也不說。外頭就有一個媳婦走進來回話,兩位夫人都過來請安伺候早飯來了。眾人也就不再注意齊攸。跟著又是擺早飯,齊攸只吃飯,對旁的不聞不問。好在其余的人也不說話,大家子的規矩,吃飯的時候就好個鴉雀無聲。

一時飯畢,小丫鬟捧上蓮藕清淡味道的香湯來,每人一份,盛在粉彩纏枝蓮紋的碗里,很是好看。齊攸有些渴了,從丫鬟捧著的托盤里拿起那碗湯就要喝,那個小丫鬟小聲小氣地“啊”了一聲,似乎是要阻攔她,可是齊攸的手快了些,已經端起碗,一口喝了下去。

寂靜的廳堂里爆發了一聲驚叫,齊攸愣住了,放下碗,才看到滿屋子大大小小的人都錯愕地瞪著她,還是澹臺鈞先笑了一聲,放肆又痛快的哈哈大笑,跟著他的姐姐妹妹乃至太太老太太都撐不住笑了起來。

齊攸呆呆地看著她們,口里有股苦澀的味道,是那蓮藕香湯的后味。

“這個傻丫頭,真是沒見過世面……”曦月笑得快要倒在地上了,“她竟然……她竟然把漱口水喝了下去……”

一個小丫頭在她后邊也附和著打趣,“是啊,好像還喝得挺有味的。”

齊攸的臉上火辣辣的,自己弄錯了,出了丑,可是她們本來也全部都不喜歡她,全都都瞧不起她。她回過頭去,她的丫鬟喜善靠墻跟幾個老太太的丫鬟站在一起,也跟她們一起笑的東倒西歪的,像是也跟她沒有什么關系似的,她出不出丑,與她也沒什么相干。

齊攸突然站了起來,身邊的菡月和蕓月就不笑了,小丫頭們也跟著安靜起來,都驚異地看著這個繃著臉的小丫頭。齊攸離開了椅子,沒跟任何人說話,沒有請安,就自己向外走。

喜善連忙上來攔她,大夫人的臉已經拉了下來,這屋里還沒出過像齊攸這樣不知道輕重的孩子,若是她不走,先前的行為還可以算做下人逗趣的行為,哄老太太樂樂,也沒什么,就如同爺們桌上湊趣的請客相公一般——誰還能真能拿她當個正牌小姐么?可現在……這算什么?

可是齊攸也不是喜善能攔得住的,喜善剛來抓齊攸的胳膊,就被她一把搡開了。

齊攸轉頭就往門口走,不料門上的暖簾一掀,一個高大的人正好自外頭進來,齊攸走得急,撞在那人身上,剛要跌倒,那人又伸出一只手來扶住了她。

齊攸的怒氣消了,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抬起頭,澹臺錦的眼里含著笑意。“今日怎么老太太門前一個丫鬟都沒有?”話是隨口對屋里人說的,不是跟齊攸說,不過齊攸還是笑了,澹臺錦拉住了她的手,她就跟著澹臺錦回了屋里頭。其實門口的丫鬟是聽見屋里頭哄堂大笑,所以進來瞧熱鬧的,所以澹臺錦進來,并沒人通稟。

澹臺錦拉著齊攸過來,自己給老太太、太太請了安。

老太太笑笑,“難得我的大孫子會依禮來給我這老人家請安。”

澹臺錦說道,“從今日起,晨昏定省,孫兒還是會守這規矩的。”

老太太一笑,倒是澹臺鈞聽了這話就哆嗦了一下。其實齊攸早就看到,澹臺鈞從看見他哥哥的一瞬間開始,便連半點笑模樣都沒有了,不由自主地往老太太身邊靠,已經十四歲了,還像個小廢物。盧夫人面露怒色,那幾個姐妹都垂著頭,噤若寒蟬,唯有二夫人雖然同樣安靜,卻還算是神態自若。不過總而言之,這個堂屋從澹臺錦進門的一刻起,就不只是安靜,而是肅穆了。

齊攸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只覺得更不舒服,模模糊糊地她開始發現,她們排斥的并不僅僅是她這個野丫頭,她們排斥的還有澹臺錦。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澹臺錦的手,這么多的人待在這里,卻又都與他們兩人無關,她像是入了海的一葉孤舟,只想要貼近澹臺錦才好。

澹臺錦感覺到了她的意思,低頭看著她微笑,“昨晚睡得好不好?可有好生吃飯?”

齊攸立刻點頭,抬頭看著澹臺錦,堂屋里鴉雀無聲,澹臺錦旁若無人地摸了摸她的頭,“這樣梳頭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