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夫手冊

第001章 墨府夜話

今兒下了半日的雪,雖然已經入夜,京城上下卻因為銀裝素裹而亮亮堂堂,安國侯府也是一樣,月亮門里拐出那幾個一樣衣著打扮、抬著密封大桶的小廝,不打燈籠也看得清道路。

那大桶挺沉,幾個小廝個個額頭上都沁著汗珠,心情卻還不錯,低低的議論著府里的八卦:

“我聽說,前幾天大少奶奶被夫人從柴房里接出來,舌頭都咬爛了。”一個被凍得鼻頭通紅的小廝煞有介事的說著,嘴里吐出大團大團的白色霧氣。

“可不是?”紅鼻頭身后的紅耳朵小廝也嘆息著搖頭,卻絲毫看不出他是在惋惜,“要說大少奶奶,好歹也是海瀾國的公主,被大少爺綁住了手腳,丟進柴房,哪還有臉活?”

“那還不是大少奶奶沒輕重?那天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大少奶奶鐵青著臉,舉著個不知叫什么的明晃晃的兵器往湘姨娘的產房沖……要不是大少爺攔住,湘姨娘和小小姐還不都得沒命?”

“多虧大少爺從小跟著老爺打仗,戎馬出身,要是換了二少爺……”

“我聽碧兒說,大少奶奶雖然嫁進墨府一年多,大少爺壓根兒就沒在海瀾居住過,連新婚之夜都是在湘姨娘院里過的……”紅鼻頭說得神秘兮兮。

眾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紛紛湊近紅鼻頭:“連大少奶奶房里的碧兒都這么說了,看來是真的了?大家伙兒早就風傳,咱還不信呢……”

“行了你們,”一個皮膚微黑的俊臉小廝連忙制止眾人,“這要讓別人聽見,你們還活不活?”

幾個人立刻閉緊了嘴,就連說得最來勁的紅鼻頭都嚇得縮了縮脖子,腆著臉笑道:“多謝平哥提醒,李義記下了。”

季平點了點頭,大家也不敢再說笑,腳下的步子也邁得更快更大。

不多時,幾個人便把封得嚴嚴實實的大桶抬進海瀾居,熟門熟路的放在內院西廂耳房的長廊下。

紅鼻頭的李義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努力向正房那邊搜索,可惜視線被繪著富貴海棠的朱紅色大門擋住,什么都看不見。

正奢望自己生出一雙透視眼,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李義的腦袋就挨了個暴栗:“把熱水放下就走,不得逗留,這規矩你不懂得?!”正是大少奶奶陪嫁來的奶娘徐媽媽的聲音。

李義自知理虧,連忙陪笑著逃走。

徐媽媽親眼看著所有的小廝離開,才吩咐外院的婆子把里外兩道院門通通鎖好,吩咐專門負責大少奶奶沐浴的丫頭婆子備好熱水,便提著裙角往正房走。

守門的小丫頭早就很有眼色的拉開那對朱紅大門,撩起繡著喜鵲登枝的厚緞子門簾,恭迎徐媽媽進去。

徐媽媽邁過門檻,繞過雕花屏風,穿過幽長的玄關里小丫頭撩起的層層珠簾,踏進臥房,垂手立在雕刻著富貴海棠的紅木大床前,對靠坐在床沿上發呆的大少奶奶暖陽躬身說道:“少奶奶,水備好了。”

暖陽愣了半晌,才把視線轉到徐媽媽身上,呆呆的看著她。

徐媽媽心里一疼。

暖陽公主雖然從小習武,性格有些急躁任性,卻對自己十分信任依賴,說句僭越的話,不是母女,勝似母女。可是,自從湘姨娘那小妖精臨盆,公主被駙馬綁了扔進柴房,咬舌自盡不成之后,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不哭不鬧不急不躁,幾日來就這么呆呆的坐著,別說墨夫人楊氏,陪嫁來的教養嬤嬤、貼身丫頭,就連最親近的自己,她看過來的眼神也是完全陌生的,好像從來就不認識大家,不管眾人怎么開導,都于事無補。

更讓人難過的是,公主咬爛了舌頭,就算二少爺墨霖醫術再高明,為公主醫治再盡心,公主短期之內也不能說話,以免牽動傷口,否則,不但難以愈合,將來還有可能留下傷疤,說話都不利索。

徐媽媽心里想著,大丫頭蘭兒和青兒已經對視了一眼,默默的扶起毫無表情的公主,向浴房走去。

暖陽陪嫁來的教養嬤嬤齊媽媽見徐媽媽偷偷抹上了眼淚,嘆息了一聲,把她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別哭了,讓公主看見揪心。”

徐媽媽心里更是難受,哽咽著說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啊這是,湘姨娘那小妖精生了個丫頭,大少爺看都不看公主一眼就帶著那娘兒倆去了別院;夫人不宣太醫來給公主治病,就讓個年紀輕輕的二少爺充數。這都幾天了,公主都不見好,一個字都說不出,我心里真是不踏實。”

“那天的事兒,哪敢隨便泄露出去?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知道,可不止是墨暖兩家的禍事,更是大興國和咱海瀾國的禍事!再說,二少爺雖然年輕,我卻聽說過,醫術在京城都是數一數二的。”齊媽媽見徐媽媽還要爭辯,連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那天夫人不是也說了,等少爺和湘姨娘從別院回來,定會給公主一個交代,咱睜大眼睛等著就是。要是將來夫人處事不公,過年時海瀾皇子不是還要來大興國朝賀?”

徐媽媽一愣,立刻明白了齊媽媽的意思,連連點頭,恨恨的說道:“公主和那墨銘成親一年有余,還是處子之身,就憑這個,墨府就理虧!”

“咱海瀾國國力低微,年年向大興國朝賀進貢,就連公主都是和親嫁過來的……”

兩位相處了十多年的媽媽同時想起當日暖陽公主死活非要嫁過來的樣子,又不好指摘,只得相對嘆息。

齊媽媽忽然說:“徐媽媽,您發現沒,那個湘姨娘每次看見咱們公主,都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就算她是妾,有駙馬寵著,也不必如此吧?”

“哼,那個小妖精,整天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就是為了討得駙馬憐惜?咱們公主就是太……哎,男人總是喜歡柔弱可憐的女子……”

“不對,看她的眼睛,可是真怕咱們公主,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兒,心虛……”

“她不顧尊卑,獨霸駙馬,又怕咱們公主的多情環那天一不小心就招呼到她脖子上去,當然心虛。”

“不對……”齊媽媽仍舊疑惑的搖頭,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正在這時,青兒和蘭兒已經扶著沐浴過后的暖陽回來,兩人急忙整理心情,努力讓自己微笑起來,過來服侍暖陽。

齊媽媽揮退了閑雜人等,親自過來給梳頭,邊梳邊道:“公主出嫁前,皇后說,大興國與咱海瀾國不同,男尊女卑,讓公主對駙馬順從尊重,可老奴到了這兒,偷偷觀察打聽了這一年多,覺得也不盡然。”

徐媽媽和青兒、蘭兒想不到她會忽然這么說,都訝然的看向她。

暖陽雖然沒有什么太大反應,卻也輕輕抬起了頭,閃亮的雙眸從蓮花鏡里看著齊媽媽。

齊媽媽笑道:“大興國不止男尊女卑,還極其重視長幼之分。身為人妻的,嫁入夫家之后,首先是孝敬公婆,把公婆當做主子一樣尊敬,然后才是順從夫婿——所以,即便是駙馬,也不得忤逆墨夫人。”

暖陽眼神閃爍,表情卻依然沒有變化。

徐媽媽已經明白過來,讓青兒出去看看有無眼線,對暖陽說道:“齊媽媽專等青兒和蘭兒值夜的時候才說這話,真真是用心良苦,這種話,除了咱娘家人,絕不能讓外人聽去。公主,您如今已經十七歲,再不能任性……老奴知道您心里有多委屈,可是,這日子也得好好過下去不是……駙馬被湘姨娘那小妖精迷住了眼睛,要想讓他回心轉意,倒不如從墨夫人處著手,曲意逢迎……”

“夫人一聽說公主被駙馬關進了柴房,連湘姨娘臨盆,孫子女降生都不顧,立刻帶人到柴房來救您,就沖這份在意,您好好孝敬夫人,也是應該的。”齊媽媽連忙截住了徐媽媽的話。

徐媽媽與她交好十幾年,自然知道她是怕自己亂說惹禍,也住了口,嘆息著點頭。

說話間,暖陽的頭發已經被齊媽媽梳理得整整齊齊,卻依舊不上床休息,只是眼睛一閃一閃的坐在那兒,仿佛在衡量著什么。

這一刻,徐媽媽又一次覺得,這個從小被自己奶大的暖陽公主,跟從前真的不同了。

她心里正在疑惑,只見暖陽公主抬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齊媽媽,瑩白俏麗的臉頰上忽然露出笑容,還微微點了點頭。

公主竟然聽進去了?!

齊媽媽笑盈盈的點頭,徐媽媽卻擦起了眼睛。

自家公主若一直像此刻一樣安靜乖巧,是不是駙馬會對她多些憐惜?就不必煞費苦心的把婆婆當主子一樣討好?

話又說回來,駙馬怎么就對公主這么討厭?就算公主從小習武,不會細聲細氣的討男人喜歡,那駙馬可是新婚之夜,看都沒看公主一眼,就對公主不待見的……從來沒見過面的兩個人,何必這樣苦大仇深?!

她心里想著,齊媽媽卻已經對蘭兒和剛剛回來的青兒吩咐道:“公主已經嫁入墨府,是墨家的媳婦,從現在開始,咱們陪嫁來的這些人,通通改掉從前的稱呼,要稱公主‘少奶奶’,稱駙馬“少爺”。明兒一早,你們也要告訴陪嫁來的那些個丫頭婆子,小心謹慎,再不許給少奶奶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