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里的戰栗一陣覆過一陣,應隱目光在門葉上持續了幾秒,才從迷離中找回焦點。
她纖細的腰肢還軟陷著,就著姿勢回眸,看向已經退出一步的商邵,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怪罪。
商邵微喘,勻了勻呼吸,沙啞著低聲問“燈在哪里”
“不開燈。”
“想看你。”
“不要”應隱喚了他一聲,按住他抬起的手。
她衣衫不整,穿的又是尹雪青的戲服,十分俗艷,遠不是她平時的端莊大方。她不想讓商邵看到這幅模樣。
商邵依她,不再有動靜。
黑暗中,衣料輕擦的窸窣聲響了一陣。應隱沉默著穿衣,身體深處還留有他的熱度和觸感,因為久違,所以鮮明深刻。他進得強勢,退得干脆,像是只為了滿足她。應隱心里想,原來真的有男人對這種事毫不貪戀。
待窸窣聲靜了,商邵撫一撫她的眼“好了我陪你去片場。”
他多不想放她去,但她是演員,把她按在這里狠干一頓,讓她蹺了這場戲,改天就該有爆料說她戀愛腦耍大牌毫無敬業精神視劇組為兒戲。
他來這里,是為了托住她,而不是拖住她。是為了當她的風箏線,而不是韁繩。
“你這樣”
太羞恥,她沒能說完,商邵回道“過一會就好。”
已經過了六點,月亮還沒升到窗子上,屋子里黑沉沉的一片,一切東西都只剩了輪廓。厚實樸拙的手工家具,被褥與沙發,梳妝臺的塔形一切輪廓都顯得那樣粗笨,唯有他和她相對的剪影流暢著、纖細著,像兩筆工描。
應隱挨過去,貼抱住他,內心想,要是這是精神分裂,該怎么辦呢好真實,好美麗,靠她自己,怕永世都清醒不了。
但愿長醉不愿醒。
商邵拉開門,陪她出去。外面有月光,視線比屋子里要明亮不少,是一種深藍色的明亮,像沁在克萊因藍的亞克力中。鞋子踩雪的咯吱聲靜悄悄地響了幾步,停了下來。
商邵拉住應隱的胳膊,就著這樣的光線凝目看她。
她的面龐、頸項,都如凝脂白玉,肉貼著骨,如此緊致精巧,纖秾合度,在月光下瑩瑩一層玉色,眉心、鼻尖、下頜綴著一點月光,恰如水頭。
他看得如此仔細,讓人感覺到他目光的實質。應隱抬首,與他對望一陣,眨眼時,被他安靜地吻住。這是補上剛剛在屋子里荒唐過后的。
離片場還剩一小截路時,已經能看到木屋里透出的燈火之色。應隱準備的新年手信派上了用場,一進屋子,牛奶曲奇與杏仁酥、陳皮餅的甜香味飄滿了空氣,沒什么等著上工的焦躁氛圍,倒有些等著吃大飯的溫馨。
“對不起大家,遲到了幾分鐘。”應隱誠意地道歉。
這是她頭一次,劇組一會覷商邵,一會覷栗山。
就剛剛那一會功夫,關于影后男朋友的身份已經從內地游艇會猜到了香港富商,又從海歸高管猜到了大學教授,說什么的都有。
不可能是高管,不像。
手上那塊表看著是真低調,一千多萬,不知道的還以為破萬國。
那直升機也是他的吧
那就不是啥教授
最終什么也沒扒出來。
如今人到了眼前,心底的那些聲音又偃旗息鼓了,只覺得他尊貴,往那兒一站,按說也沒吭聲也不盛人,但就是讓人不敢大聲喘氣說話,最無賴的人在他面前都恭敬了三分,最粗鄙的人到他眼前也懂了教養瞧大攝蔡司,平日里最愛蹲著抽黃鶴樓,剔牙都不避人的,這會兒站得筆直,手是手腳是腳的,臉上無端笑三分。
按三流小說寫的,他像神祇像天上月,出現在這兒,讓人誠惶誠恐。
栗山沒關注小小片場內的氣氛變化,看了應隱數秒,叫過化妝師,下巴輕抬示意“補妝。”
不必副導演和各組指導喊話,所有人已經各就各位。
姜特剛被俊儀按著灌了小半瓶漱口水,嘴里火辣辣的疼,心想你們城里人是真會給自己找罪受。此刻見她又拿了新的遞給應隱,便散漫地抄著手,等著,看著。
他沒看商邵,但身體的感知如草原叢林里的狼,敏銳地捕捉著一切。
感覺到商邵的目光在他身上暫作停留時,姜特也將視線從應隱身上挪開。
他毫無情緒地看他,他也毫無情緒地看他。
不知道誰勝了,姜特只知道自己捏緊了雙拳。
其實他大約明白,眼前這個男人擁有他們社會里最頂級的地位,他一雙皮鞋、條褲子,就能買下他們家所有的牛、所有的羊。那種氣質,是因為有天生上位者的從容與氣度托著他。
她喜歡這樣的可是第一次見她,她明明就像頭鹿、像頭羊,細弱、純凈,天生地適合被雄獸按在爪下
她是能同時激起男人征服欲、捕獲欲、保護欲與掌控欲的女人。
可是這個男人,不像。他看著四平八穩、八風不動,不像姜特已知的雄獸。
應隱講究,漱口是避著人的。走到洗手間門里,擰開水龍頭,水流聲響了一陣,再出來時,她唇瓣水潤,正用紙擦干,好方便描口紅。
“我們再講一遍戲。”栗山拍拍掌,“時間門不早了,狀態也到位,爭取三條內過。”
他的視線射向應隱,用只有她懂的眼神和話語,隱晦地詢問“你可以”
雖然剛剛的驚魂還沒有在他血脈里平息,他還在心悸,心悸得咳嗽,一張臉因為駭然頹然而比顯得比平時更蒼老了些,但他的女主角主動請拍,他沒道理推辭。
只是,導演生涯中唯一一次仁慈,出現在了此時此刻。
他的目光告訴應隱,如果她喊停,他可以給她臺階,過了今晚再說。
應隱迎視著他“試試。”
“好。”栗山開始講戲“這是尹雪青和哈英的第一場吻戲,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有過情欲的觸碰,但一直沒吻過。為什么因為尹雪青覺得自己不配,她覺得自己很骯臟下賤,這張嘴,被很多男人造訪過,那些男人跟她一樣下賤骯臟,所以她是抗拒被哈英吻的。但這一次,她接受他的吻。還記得我說得靈魂配比嗎到這一場為止,好,她女人的成份,勝過了妓女的份量,她不再把她跟哈英的一場當作是臨死前的露水情緣,而是一段愛情恩賜。她敗給了愛和欲的拉扯,把她的身心浸到了愛情里,這是一片純白的雪域,是她生命第一次涉足的地方,她顫栗,歡欣,歡愉,但是”
栗山示意應隱,讓她繼續講。
“但是,她知道他們一定會分別,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倒計時。她越跟這個男人投入多一分,就是多拽著這男人的人生往下沉一分。”應隱輕輕地說,眼睫垂下去“所以她絕望,多一天,就是掙一天。她也深深地厭惡自己的自私,但她顧不了。我死以后,烈火烹油,萬劫不復,生前歡,死后還。她是個愛情豪杰,用的是自暴自棄得到的勇氣。”
「我死以后,烈火烹油,萬劫不復,生前歡,死后還。」
這句話寫在尹雪青的人物小傳里,她寫的,給沈聆看,問沈聆對不對。沈聆那時久久地不說話,看她的眼神那么復雜。他說,“尹雪青不得獎,會是栗山一生最重的敗筆。”
他說的是“尹雪青不得獎”,而非雪融化是青。
應隱的聲音落下,栗山冷肅的臉一時愕住,因年邁而光滑的皮膚上,迅速竄起了一股針刺毛孔般的顫栗感。
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講。
哈英的層次要簡單許多。他知道這個女人瞞著他許多秘密,一個冬天跑到雪山來找死的女人,怎么會沒有秘密但他無法探尋到。他是個靠直覺生活的人,而非邏輯和道理,所以這一場吻,對他來說是一種得償所愿。他生命里第一次真正知曉愛,與之比起來,此前和努爾西亞的,淡得像日光下輕薄的假象。
毫無疑問,為了將男女主面部表演收錄完整,這場戲一定是特寫的。三個機位,姜特的特寫,由應隱的肩膀越肩推過,雙人特寫則是側面對稱構圖。栗山的調度設計,在于應隱的特寫她的鏡頭,是由一面貼在墻上的鏡子中拍攝的。
鏡子常常象征著謊言、虛妄,在這里還意味著偽造的純凈它畢竟不是天然水晶。同時,它也是人造景框,透露著攝影機的存在,將觀眾從情緒的激烈中抽離出來,給了他們窺視、冷凝的視角。
觀眾也許會審判她,也許會同情她,這是被人生經驗所高度引導的私驗性感受。
吻戲是常規戲,不必清場。無關人員退出片場外,所有人都在等栗山令下,但栗山獨獨給了應隱幾秒。他以為她會走過去,跟商邵說兩句話的。但她沒有,而商邵也沒走。
栗山不再等,場記舉板進入鏡頭,念出場號鏡號,“ark”聲后跟著打板聲落,表演開始。
導演組的監視器后,坐著栗山和莊緹文,站著副導演、攝指、俊儀。
俊儀原本想問一問商先生來不來,卻見他面無表情地站著,手指間門掐著一支未點燃地煙。
俊儀目光一動,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把領帶纏在掌間門。這么不正式,不像他。
鏡頭中,應隱舉著燭火,那火光微弱,凝結燭淚。她轉身,在狹小的空間門內與姜特對上。兩人對視一陣,前面已聊了許多話,所以他們雙方情緒飽滿,她怔了一怔,在兩秒間門,情緒由緊張至松弛,認了命,似哭帶笑
一切都很好,堪稱“影后時刻”,直到該吻上時,應隱下意識回頭,看向了站在屋角的男人。
栗山“”
“對不起,對不起”應隱瞬間門抽離出來,“我不是故意的”她連連低頭。
栗山深吸一口氣,沒苛責她“前面很對,調整一下,一分鐘后下一條。”
一分鐘后。
“咔”栗山放下導筒,搭起二郎腿,面無表情雙手環胸。
攝影組“”
攝指老傅回頭看屋角男人。
燈光甚至沒有照到他,他站在影中,低調得很。
應隱深呼吸,將目光從商邵身上尷尬地看回到栗山“對不起栗導”
栗山揮揮手,耐心道“一分鐘。”
應隱在燈光下踱了兩圈,反復深呼吸,仰頭,清空自己。
商邵的存在感太強。他什么也沒干,并非沈籍老婆那種死盯著的凝視,只是漫不經心地玩著指間門煙管,注意力甚至是抽離的。可是他在,應隱總想回頭看他。好像在說,“那我先進去了,你要等我。”
再次一分鐘后
“咔咔咔咔,咔”栗山甩下導筒暴躁起身,“給我出去制片清場通通給我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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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愛談(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