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宮罪妃

第二九章 燭影亂

月光,以及殿外宮燈的光芒隨著殿門被推開,一下子涌了進來……

我迅速地朝后退去,直至身子抵到了墻。

他反手銷上殿門的木栓,一步步朝著我走,慢但是穩。

他為什么會來?晚宴已經散了嗎?

不知道他有沒有碰見剛才出去的那三個人。他會不會一直在外面,聽見了我們的對話。

應該不會,如果是那樣,他一定會進來捉住夫善問個清楚,絕不會放過他們。

正胡思亂想,腳步已經移到了我的面前。我的心里一緊,也因為心虛,低著頭,不敢看他。

一雙手臂分別抵在我兩邊的墻上,將我圈在里面,帶著酒氣的灼熱呼吸罩在我的上方。突然那雙手將我的肩一轉,我便坐在一旁的通鋪邊沿。

他在我面前蹲下來,抬頭看我,這樣即使我再怎么低著頭,也躲不開他的目光了。

于是小心地抬了抬眼睛,與他交匯著。他注視著我,然后從我的臉開始向下打量我,目光劃過我的耳垂,我的頸項,我的肩,一直往下,然后又重新落回到我的臉上,就像我在南華殿初見他時打量他那樣。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著我,卻帶著一種審視的目光,恍若仔細檢查著一件玉器,是否有裂痕或是雜紋,是否有資格擺在最神圣的殿堂上一樣。

片刻的寧靜,片刻的凝視,他忽然起身。那股力道又一次壓上了我的肩,迫使我向后倒去。我知道,不能掙扎,違抗他將會是什么樣的結果,不是沒有領會過。

只是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非要這樣,為什么就不能先跟我說幾句話,比如問問我發什么呆,問問我每天看什么書,隨便什么都可以問,只是不要這樣。

這樣讓我覺得恥辱,他的行為殘忍地向我演繹著,向我顯示著,讓我深深明了什么是可怕的尊卑地位。似乎我除了承載他壓抑的欲火承受他不堪的隱忍,我就再也沒有別的用處,我根本沒有能與他做除此之外的其他交流的資格,就仿佛我根本不配。

不能哭,眼淚對于他,不是能熄滅這火焰的水,卻恰恰是能使火舌竄天的一捧油。只是小心地輕微躲閃著,怕他壓倒我還沒有完全恢復的傷。

誰知他竟忽地翻身仰靠向一旁疊好的軟枕和錦被上,而與此同時我被他一扳,竟然到了他的身上。

“王爺,不行。”這樣是萬萬不可的,他是誰,大呈的次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怎么能在他之上。我不配,我只是臣服國一位將軍的女兒。

我慌慌張張地要掙扎,腰卻被他攥住。

無奈,深深地垂下頭……

他像是颶風,又如同颶風下的駭浪,將驚恐的我高高卷起,送上了山巔。

恍惚間,在飛翔,在馳騁……

山下,我似乎又一次朦朧地看見了熊熊的戰火與狼煙,可是距我如此遙遠,我仰起臉,就美妙地嗅到了隨著云霞舒卷散發出來的芬芳。

恍若進了他的天地,體味著他那份凌駕于萬物之上的酣暢淋漓,卻又總是沖不破頭頂那方蒼穹壓蓋的懊惱和恥辱。

我看向他,同他一樣迷醉了。竟然伸出手撫上他的臉,刀削般的輪廓讓我又一次顫抖,見他沒有阻止我,便更大膽地將手指上移,摩挲上那只眼罩……

“放肆。”他捉住我那只不老實的手,悶聲地責備了一句,猛地翻身一壓,乾坤便轉了向,云霞沒有了,山巒沒有了,只有他了,這是此刻鋪陳于我眼際的唯一的天。

此刻,無論風刀霜劍,雨雪交飛,梨花輕絮,我都必須仔細地一一承接。

案上的燭影又一次亂了。

直到他如浪息的海水慢慢寧靜下來,頹落下來,發出一聲沉凝地長嘆……

狂亂過后的寧靜,往往更加尷尬。

他斜倚著,看著我將零落在一旁的衣衫從里到外一件件往身上套。

不知道為什么,在他的面前,我總是很狼狽。

感覺他坐起來,隨即有個東西套在我的頸項上。

我好奇地從胸前捉起來看,大約一寸寬,兩寸長,那上面剛勁有力地刻著他的名字,通體漆黑錚亮的,被一條鏈子拴著。

竟然是他的軍印!

我早就聽哥哥說過,在大呈國,軍階在副將以上的,都會有軍印,是他們的隨身之物,刻著他們各自的名字,材質取自烏山黑風巖,質地堅固,刀劍不可摧,烈火不可煉。

如遇上必須制勝的惡戰,就用作立軍令狀的印章,如若戰死沙場,且尸骸被毀無法辨認,可通過軍印認出殉國英雄的身份。

它還有一個用處,就是它的主人出征前,可以把它留給自己在世上最惦念的人,那么在自己死后,擁有它的人就可以被安排一個好的歸宿,不至于無依無靠,顛沛流離。這是呈國用以安撫烈士亡靈,并且穩定軍心的一種手段。

我忽地抬頭看他,心下倉皇。

他直視著我:“我注定戎馬一生,能留給你的只有這個。如若有一天我戰死,你就將它交給兵部,那些人自會給你安排好的去處,或是送你回家,或是讓你再嫁。”他說著便披衣起來。

為什么要留給我,是因為我成了你在這世上唯一惦念的人,還是因為你在這世上再沒有可惦念的人,所以只好給了我。

可是,我是你的什么,我什么也不是啊王爺。

再嫁?這話聽起來好糊涂啊。

心碎成灰,風來了,灰飛煙滅了……

我怔怔的,攥緊了胸前這個他能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黑風巖,應該是寒涼徹骨的冰硬才對,可是浸透了他的體溫,竟讓我感到了灼熱。

他站在床邊,靜靜的,像是有些惱怒于我總低著頭,于是固執地在等著我抬起眼睛看他。我仰起視線,對上他的目光,那目光像是又一次要看穿我才罷休似的。

“跟著我,怕不怕。”他問。

我搖了搖頭,因為我還沒有弄清這是怎么回事。

他見我這樣,倒也沒有露出什么神情,只是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便離去了。

那背影映著燭火,映著整座宮城的寂寥,隨著殿門的沉響,消失在夜色里。

那一刻的我,還不能領會他說的怕不怕究竟隱藏著什么樣的含義。

可是他永遠也不會相信,我的心里曾萌生過怎樣近乎癲狂的幻想,如果此生真地能跟著這樣一個人,那么我將,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