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布府的后園,靜謐的竹林,長長的甬道,隱著一處凄迷如幽靈般的閨房。這就是貢布南若的房間。
我站在這個房間里,從掀開的白帳處望著她的臉,和一個亡人做著世間最奇異的對話。那盡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容再也找不到曾經我所熟悉的妖嬈而張揚的姿態。她如同一枝被蹂躪至破敗不堪的花瓣,隨著漫天飄零的殘紅一起逃離這天下。
她不是什么南若小姐,她是夫善。
她微睜的空洞的眼睛,是脫落了一切世俗陰謀情欲后最初始且最單純的模子。
那只玉鐲,孤零零地睡在她的手腕上,還好,它還在,如此我才能真正確定躺在這里的人的身份。我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慢慢探上去,捏住那只鐲子,但是,褪不下來。
我又使力,以至帶動整具尸骸都略略移動了位置,那一瞬間心跳幾乎停止,甚至以為她復活了或者根本沒死。
不由咬緊了牙,將捂著胸口的手移開,握住她的手。
她的骨節已經僵住了,但皮膚卻是軟的,冰冷綿軟地裹著她精巧堅硬的骨骼。
幾次試圖使力攥住她的手,以使她可以變換個形狀,讓我順利取下鐲子。但是懦弱的我,只要觸碰到那冰冷,便失去所有的勇氣,其實,獨自站在這房間里面對她,我已經快要潰散了。
集安已經在門外催我多次,我確實已經在里面待了太長時間。
就在集安的聲音又一次響起的時候,我下了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我將集安叫了進來,并且吩咐他為我取下她手腕上的鐲子。
我惶惶地站在房間的門前,謹慎著行人的經過,還好,這處所偏僻。
似聽見屋內一聲骨骼錯位的脆響隱在這寒涼暗夜里,集安將那鐲子交到了我的手中。我接了,不去看他揣測猜疑的眼神。
府門的看守侍衛并沒有為難我們,像是認識集安的,領頭的看見我們進去的時候還問了一句,被集安說笑著扳過身去面對著墻,只叫他別管這閑事,說是明日請他吃酒。那人或許本就沒打算為難我們,也就一笑了之任憑我們去了。再看見我們出來更是連問都不問了。
我以為此次出行還是順利的,沒有遇上誰攔著,或是碰上不該碰見的人。殊不知明著沒有,不一定暗著也沒有,只是當時我還不懂。
回程時已是寅時了,長街上除了偶遇上打更的,再無人影。唯有我車駕的馬蹄鳴響在這夜色里突兀令人不安。
進宮城的時候,夜便有些淺了,呈深藍色。城墻上的火把還亮著,映得疏星越發暗淡。清掃宮階的掃帚聲均勻撩撥著黎明的冷寂清寒。
將寧宜閣的門掩住,我的心才總算落了地,應該沒有被人發現,這么靜,怎么會有人發現。他應該也不會知道的,肯定不會知道的,我安慰著自己。
點燃燭火,在昏黃的光中,端詳那個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取回的物件。
這東西竟然是從死人的手上硬卸下來的,想想不由后怕。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這樣的夜晚了。
這鐲子的形狀很少見,在夫善與我見最后一面的那個夜晚,我只是顧著聽她說話,并沒有注意看。
現在才發現,原來那鐲子比一般的要小,怪不得她總也摘不下來。
上面停著一只碩大的蝶,展著翅膀,連紋路也精心雕琢了。還有一雙極小的紅色晶石鑲成的眼睛,泛著殷殷夢幻般的光。
可是即使再奇異,它不過是個鐲子,究竟能暗含什么意蘊。
我整天待在寧宜閣中,暗數著時間一天天的過。那只鐲子我怎么也看不出端倪,于是也沒有興致再琢磨,擱在壁櫥的最底下掩起來。不知道那個和夫善接好暗語取鐲子的人有沒有去過瑯秀殿,我不在那邊,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常常不安,這個東西一天在我這里,就仿佛帶著一朵陰云罩在我的頭上。
兩個侍女跟我漸漸熟稔,圭越要比溟襄活潑一些。我自己雖不愛說話,但卻喜歡如圭越這樣的人。
她見我這日又有些沉悶的樣子,便將一些趣事說給我聽。
我是聽著的,但總心不在焉。誰知她看了看我竟忽然問:“您是不是在想碩王爺?”
我心里一漾,見她一臉頑皮笑意,也不由笑起來。
自從上次長空碩將我從暗秀坊送回來,我們就再也沒見。這些圭越和溟襄都是知道的。但其實此刻我并沒有想他,我只是心亂。
“您別想太多,除了必要的朝議,碩王爺向來很少來宮里的,我自進宮,也就碰上那位爺幾次。”她說。
“哦。”我應著,“他有自己的府邸,自然就不會來宮里啊。”
“不啊,其他的王爺都常見的,雖說不住在宮里,但也要來向兩位太妃請安。”
“太妃?是大王的母妃嗎。”我問。
“不是,”她搖搖頭,“茗梳王妃早已仙逝了,聽說那時大王還是個孩子。現在宮里只剩下璟王爺的母親慕太妃,和冼王爺的母親寧昭太妃。”
“那碩王爺的母親呢?”我問。
這話問出口,圭越似乎明顯有些顧慮的神色,但我已經問了,也不好不告訴我,只是聲音壓低了些:“扎藍王妃早在碩王爺十三歲那年就亡故了,我也只是聽聞。”說到這里,她的神色越發慎重,湊近了些像是囑咐般地對我說:“您可千萬別跟碩爺說扎藍王妃,跟別人更是別打聽也別提。聽說以前為這事死過人的。”
我聽得惶惶:“死過人?”
“嗯,”她點點頭,“這還是有個姐姐待我好才告訴我的。就在前些年,那時我還沒進宮呢,有人私自打探扎藍王妃的事,似是做得太過火兒了,不知怎么就被碩王爺知道了,生生擰斷了他的脖子,想是沒壓住性子。那血沿著景合殿的宮階一直流到最底層!”
“為什么?”我的手不禁交握起來。
“這就不知道了,自此宮里的人連提都不敢提了。今天奴婢本也不該說這些,只是因著您以后就是碩王爺的人了,怕你不知道這些而惹來禍害。”
“謝謝你,圭越。”
“不過話雖如此,”圭越笑笑,“我還是希望您跟了碩王爺的。”
“為什么?”
“因為那樣我也可以隨您一起出宮了啊。我可不想在待在這宮里了,那天剛接到指令說以后來服侍您,我和溟襄都高興了好一陣子呢。”她有些興奮地說。
看來不僅是我不想待在這里。
“你們以后會隨我出去啊?”我問。
“是啊,怎么,您不喜歡啊?”圭越察看著我的臉色。
“怎么會,我是高興呢。”我拍拍她的臉頰。
她又笑起來,正要說什么,忽聽見外面溟襄的聲音:“見過綾妃娘娘。”
話音剛落,一個身影已經進來:“什么事情高興呢?”
圭越忙起身去沏茶,被她止住了:“不必上茶,我是來叫薔薇妹妹去圍場的,順便看看妹妹的逍遙日子。”
我站起來:“圍場?”
“嗯,”她過來執住我的手,“今天有臣國送來良駒,都被牽到圍場去了。大王正在那里,很多人都去湊熱鬧呢。我是受大王的旨意來叫妹妹同去的。”
“不,姐姐替我回大王,我……”我推脫著。他怎么會想起叫我去,過去的女眷肯定都是呈王的妃子,我不會去湊這個熱鬧的。況且,我向來害怕馬,就連父親和哥哥的馬我都從不接近。
“走吧,大王的面子呢,這我可不好回。”蘇綾鄂說著就要拽著我往外走。
“我真的不去了,姐姐。”我搖著頭就要抽出手來。
“只當陪我。”她軟言軟語地哄著。
我還是搖頭:“我向來不喜歡馬的。”
她停下來,看看我,眼睛一轉:“他在你也不去?”
“他在我也不去。”我是真地有些不耐了。
“唉,”她嘆了一聲,“本想哄你去然后嚇你一跳的,現在還是告訴你吧,這些馬中,有一匹竟長了三只耳朵!”說到這里瞅著我一笑,“難道妹妹不想去看看?”
“什么?”我一驚,倒被這句話給吸引了。
“是啊,”她說,“一邊一個,另一邊卻長著兩個,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去看。走吧,更何況他也在啊,你也有一陣子沒見他了吧。”說著,晃了晃我的手。
還未等我回話,就已經將我拽了出去。
卻不想,這一去,就生出了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