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時因沛柔實在是困倦,就只是隨意用了些糕點,晚膳時便十分豐盛而精致了。
她印象中松鶴堂的晚膳向來是以御田粳米熬的藥膳粥作為主食的。
太夫人注重養生,年紀漸大了,晚膳只用好克化的食物。只是因沛柔方到,怕她不習慣藥膳粥的氣味,也另給她準備了幾樣小點。
主食備了兩樣,一樣是桂花紅豆圓子羹,里頭調了蜂蜜,甜津津的味道正合小孩子的喜好,另一樣是山藥瘦肉粥,山藥和豬肉皆是在雞湯里滾過的,聞之便讓人食指大動。
定國公府富貴,除了一品國公的蔭封,富貴也不過是“衣食住行”四個字。國公府的家教,并不拿這四樣東西為難孩子,只要不過分奢靡就好。
前生沛柔便會吃,因為她挑剔,自己單設的小廚房里就養了四五個專供她使喚的名廚。
偶爾被父親或兄長帶著去酒樓吃飯,她贊過的菜,若不是顧及她終究是閨閣女兒家,店家只恨不得拿塊大招牌吆喝。
出嫁之后衣食住行一縮再縮,縮到香山小院里,自然沒有什么名廚來服侍她。那時她倒也不在乎了,她每日能吃下去幾口飯,喝幾口茶,便已經很好。
落了難還陪在她身邊的只剩了紜春一個,每日也是變著法子想哄她多吃幾口。
不知道前生她死后的那個世界時間還會不會往后走,若是會的話,也不知道這個忠心的傻丫頭會流落到哪里。
松鶴堂小廚房里的廚子是太夫人多年用慣的老人了,雖還比不上前生她花大價錢養著的名廚,論手藝自然也算是極好的。
她這一頓倒是吃得香甜,太夫人見她這樣也覺得高興,“沛丫頭正該多吃點,實在是太瘦了些。”
沛柔見太夫人停匙,又進了幾口山藥粥便也不再吃了。
丫鬟們拿過漱口的茶來,她早已沒有這樣講究,也只好做出些憨態來引太夫人發笑。
柯氏半下午時就已經將為她準備的衣料、家什和玩具等送了過來,太夫人也并不客氣,讓揚斛帶著小丫頭們把碧紗櫥安置了一番。
太夫人睡前慣例是要念一個時辰的經,讓沛柔自己在碧紗櫥里頑。待到晚間預備就寢,沛柔打了個呵欠,揉著眼睛進了佛堂,“祖母,要李嬤嬤。”
太夫人思考了片刻,就吩咐陸嬤嬤,“去外院打聽打聽跟著五小姐來的李嬤嬤,把她帶到松鶴堂來。”
見陸嬤嬤應聲而去,又低頭問沛柔,“沛姐兒,這個李嬤嬤是你什么人啊?”
沛柔低頭想了想,“她是母親的養娘,也是沛姐兒的養娘。李嬤嬤待沛柔好。”
祖孫倆又閑話了幾句,太夫人倒有好幾句是在打聽李嬤嬤的情況。不過半個時辰,陸嬤嬤就帶著李嬤嬤進了松鶴堂。
等見了太夫人,李嬤嬤也頗有幾分感慨的意思,跪下行了大禮,“老奴見過太夫人。”
“快起來吧。”太夫人甚至伸出手虛扶了一下,“往后你若是愿意,便在這松鶴堂里好生服侍姐兒吧。以后自有徐家為你養老。”
“老奴自然愿意。太夫人恩德,老奴絕不敢忘,必定盡心盡力照顧小姐。”說話間竟是又跪了下去。
這一次太夫人是親自將她扶起來的,若不是沛柔還在,兩個老人家只怕是要對坐垂淚。
這實在是太不尋常了,前生她與太夫人的交集雖然并沒有那樣多,她自問對太夫人也是有些了解的。
即便是徐家被下旨抄家,眾女眷惶然不可終日,連素來最鎮定的三叔母也變了臉色,太夫人卻仍然能端坐在松鶴堂中不改其色,她從未見她像今日這般感性。
看來太夫人與母親之間,的確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聯系。
夜色已深,李嬤嬤和太夫人身邊的揚斛一同來服侍她就寢。
前生揚斛就是太夫人送給她的人。徐家的每一個小輩,都有來自太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服侍,負責他們的日常起居,也幫忙調教小丫鬟,是太夫人的一片慈愛之心。
前生正是因為揚斛是太夫人送來的人,所以她和她并不如何親近。揚斛自身也有所覺,因此早早的就求了恩典被放了出去。
這丫頭其實也很忠心,后來她嫁到齊府,揚斛也時常讓她夫婿送些莊子里的時鮮瓜果來。
她在府里小產,紜春幾個都有些慌亂,也是她不知道從哪里聽說,進府來好生服侍了她幾日。
畢竟是太夫人手里使出來的人,又已經生育過,樣樣事情就沒有她安排的不好的。等沛柔復原的差不多了,堅持要賞她,一整盒首飾里她也不過隨手取了幾樣權做紀念罷了。
因此今生沛柔看她便覺得很是親近,她雖然比她大了有八歲,可如今不過也才豆蔻之年,心思已經十分細致。
被褥枕頭皆是早早就翻曬過的,因這幾日落雪,揚斛還怕她睡不暖和,又拿手爐重新燙過了。
柯氏送來的玩具俱都收在床頭的百寶閣里,她若是想要可以隨時取出來賞玩,又不顯得過分雜亂。
香爐里只點了氣味恬淡的石葉香,令她重生之后難得的做了個好夢,以至于第二天一大早被揚斛叫起來時她還有些發懵,直到梳洗完畢才恢復了神智。
今日是她進定國公府后第一次見府內眾人,因此是絕不能遲到的。
沛柔都梳好發髻要穿衣了李嬤嬤才姍姍來遲,眼下青黑,像是前一夜沒有休息好,沛柔就和她取笑,“嬤嬤昨晚是不是不聽話沒有好好睡覺。”
“嬤嬤年紀大了,覺少。離了嬤嬤,姐兒昨晚睡的可還好?”李嬤嬤自然而來的接過小丫鬟手里的衣裳替她穿好,紅梅映雪的小襖,既應景,又喜氣。景色鮮活,針腳細密,瞧著倒像是出自裁云坊。
前生沛柔出嫁前,過著全京都有數的好日子,頂級權貴,國公獨女,衣食豐足自不必說,金玉寶石更是不計其數。
不知有多少待字閨中的小娘子,一邊念著賢良淑德、溫良恭順,一邊羨慕徐家五娘活得那樣肆意風光。
那時她大多是穿國公府自己的針線房里做的衣服,她的大丫鬟織夏在衣飾上頗有造詣,時常自己設計了花樣紋飾交給針線房做衣服。
沛柔人又生的好,她穿了時新的衣裳出門,常常引得眾人模仿。
不過她倒也很喜歡裁云坊的衣裳,偶爾也會請了師傅進府來給她做衣服。裁云坊是燕京最有名的成衣鋪子,樣式又新,手藝又巧,最難得的是一樣的紋樣款式,絕不做第二件,因此最受京城貴婦追捧。
給倏忽即長的小兒做衣服,不可謂是不奢靡了,更何況柯氏一次性便送過來了十件,穿完整整一冬還有余。
沛柔就搖了搖頭,“沛姐兒不敢說。”
李嬤嬤大為納罕,“這有何不敢說?姐兒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若是說睡得不好,只怕嬤嬤要擔心;可若是說睡得好,只怕嬤嬤要抱怨沛姐兒沒良心,到了新地方,都不想著嬤嬤了。”沛柔掰著手指道。
“一大早就想著淘氣。”李嬤嬤和眾人便都笑開了。
揚斛一面打理床鋪一面道:“姐兒就當是心疼我們幾個,還是說睡得好罷。若說睡不好,只怕太夫人頭一個就趕我們出去呢。”
前生揚斛知道自己不討沛柔喜歡,從來都是不茍言笑只認真做事的,原來她也是這樣活潑的人。
見她有興,沛柔正要繼續打趣時,太夫人正好進來,“我一進來就聽見你這丫頭在編排我,看來是平時陸嬤嬤捶你捶的還不夠多。”
眾人就又發一笑。
太夫人今日穿著寶藍色繡萬壽紋的褙子,倒沒有用抹額,發髻是挽了圓髻,插著一根成色上好的碧玉簪。
上下打量了沛柔,便點了點頭,對著揚斛道:“裝扮的很得體,便叫陸嬤嬤先別捶你罷,先賞你幾個果子吃。”
揚斛便挽了李嬤嬤的臂膀,“奴婢可不敢居功,都是李嬤嬤早起服侍的好,太夫人要賞還是賞李嬤嬤是正經。只是請嬤嬤得了賞,千萬也叫我們幾個不成器的開開眼,嘗嘗‘服侍的好’的甜果子。”
“你這丫頭。”太夫人顯然很是愉悅,“陸嬤嬤,快拿果子來賞給這小蹄子,封了她的嘴。”
沛柔也只顧在一邊笑,揚斛得了臉面卻也并不見驕矜之色,收拾好了被褥便帶著小丫頭們出去收拾不提。
此時時辰還早,并不著急去正堂。沛柔細細打量著太夫人的神色,雖然氣色還好,眼下卻也有不明顯的烏青,想必也是熬了夜的。
沛柔心里的疑竇就越來越濃。照理說一個母親對導致自己兒子犯錯的女人應當是沒有什么好感的,縱然是太夫人豁達明理,明白有些事情不光是女人的錯,那也實在是太過通情達理了些。
今生不必說了,從太夫人與父親的對話來推測她與母親的關系有些捕風捉影不夠客觀,畢竟她只是聽著太夫人的聲音似有不穩而非親眼所見。
可從碧紗櫥原有的擺設來看,太夫人應當是在還沒見過她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親自教養她了。
再看太夫人見到李嬤嬤之后的表現,就像是和故人久別重逢一般。
細想前生,太夫人對她其實也有諸多關愛,她每次犯錯,父親是疼愛,柯氏便是縱容,惟有太夫人會悉心的教導她,處罰她。也是太夫人在關鍵時刻救下了她的命,讓她得以在香山小院得以里茍活。
恐怕這份善緣,應當還是從母親那里就已經結下了。她前一世引以為恥,對親生母親實在知之甚少,根本沒有什么能用的線索。
可恨她如今又還是稚兒,沒法遣人從母親的出身開始調查。太夫人顯然是避諱在人前提起母親的,甚至也有些事也要避開了她來說。看來只能慢慢的從李嬤嬤身上旁敲側擊,尋找可能的線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