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缸照

第五十三章 易折

沛柔正和夏瑩吹、潤柔說話,正見旁邊書架前掛了一幅畫,她就站起來去看那畫。

畫上畫的是一枝橫斜的梅花,有一個穿著斗篷的女子背對著畫外人站在梅樹下,畫面上方可見遠山,千里之境,水云飄渺,只見這一個女子。

畫上并沒有落款,卻有一句詩:“欲往東山尋隱境,人間何處不喧囂。”

畫技并不算精妙,書法也失于纖巧,應當只是閨閣玩樂之作。

潤柔長于棋藝,于畫藝一道并不精通,或者這幅畫就是她所作。

潤柔見她對這幅畫感興趣,便笑著問她:“五妹妹覺得這幅畫畫的怎么樣?”

這是潤柔特意掛在書房中的,她自然不能說不好,況且她也的確很喜歡畫中情致。

“我并不太懂畫,可也能看出筆法并不太嫻熟,只是覺得這幅畫意境很好。‘欲往東山尋隱境’,這里千里無人,想必此處應當已經是畫畫之人所求的隱境了。”

潤柔就掩唇笑道:“五妹妹幾月來勤奮讀書果然進益了,如今看畫,也能看出意境來。至于你說的對不對——”

她朝著夏瑩吹笑了笑,“那你還是要問這位大畫家。”

原來這幅畫居然就是夏瑩吹所作。

前生她在誠毅侯府中長日無聊,見夏瑩吹指導兒子思哥兒畫畫,她也曾經跟侄子做了同學,認真的跟夏瑩吹學了幾日。

那時候夏瑩吹的畫技已然要比現在成熟的多了,可以與大家媲美,也難怪方才沛柔沒有認出來。

沛柔就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和夏瑩吹道:“原來姐姐擅畫,是我班門弄斧了,胡言亂語了一通,還請姐姐不要在意。”

“不過是閑時涂鴉之作,我父親也說我的筆法流轉不太自然,用色也有些凝滯。”

“只因我和你大姐姐是金蘭之交,平素玩笑無忌,才把這幅畫送給她無事時賞玩的。我亦把你們看作自己的妹妹一般,你不必和我這樣客氣。”

夏瑩吹并無不悅,一番話說來落落大方,令人心生好感。

可是這樣的夏瑩吹沛柔并不熟悉,她已經習慣了記憶中那個一身素衣,寡言少語,常年不見笑意的夏瑩吹。

今年夏瑩吹已經十四歲,十五歲定親、出嫁,十六歲長日寂寞,待夫君歸來,十七歲喪夫、生子。不過幾年間一生就已經注定,沛柔忽然意興闌珊起來。

欲往東山尋隱境,一個心中有牽掛的人,這世間又怎會有她的隱境。

*

時近黃昏,春宴至此,已經近了尾聲,只有極親近的姻親才會留下來用晚膳。潤柔就帶著她們一同去薈春堂送客。

沛柔今日一直沒怎么看見永寧郡王妃,此時見到,比上次自然風姿更勝,和她記憶中的那個總是神采奕奕的姑姑有了幾分相似。

她卻正在和何霓云的母親嚴氏說話,“我聽說貴府的二位小姐都是知書明理之人,大小姐更是擅長書法,寫的館閣體連何閣老都曾經夸過的。”

“定國公府是我的娘家,我也有不少閨閣時的舊書留在熙和園中,我方才遣了我的丫鬟去找,也得了幾本好字帖,寶劍贈英雄,還請夫人不要和我客氣才是。”

太夫人偏袒她,郡王妃自然也偏袒自己的兒子,摻和脂粉堆里的事情,傳出去終歸不是美名。

永寧郡王府也有自己的政治立場,何閣老在朝中如日中天,不愿因為景珣得罪了何家也無可厚非。

嚴氏卻之不恭,不免也和郡王妃寒暄了幾句,雖然口中說著是自己女兒的錯,可心中卻定然不是這樣想的。

前生何霓云成了齊延的妾室之后,這位嚴夫人就迫不及待拋下丈夫從山西老家來了京城享女兒的福。

按說妾室在燕梁的律法里不過是奴婢,她卻能心安理得的在齊府住下,其人品心性可見一斑。

瑜娘家中祖母病重,她已和母親出來了一整日,也該早些回去侍奉祖母。

太夫人授意,潤柔親自將姜夫人和珍姐兒送到了垂花門口。

海柔則和常蕊君依依不舍,約定了下次宣瑞伯府春宴再一同說話。

若有姻親留下用膳的,自然由各房去招待。周家姐妹卻也隨著母親周二太太回周家去了,松鶴堂里就只有沛柔和太夫人兩人用膳。

今日她陪客陪了一日,又和人起了沖突,用過晚膳,就和太夫人告退準備直接去歇息。

太夫人卻沒有放過她,讓她陪著她在內室里說話。

太夫人閉目養神,手上還捻著佛珠,開口道:“沛丫頭,今日可有什么要和祖母說的話么?”

沛柔就是知道太夫人必還要問問今日的事情,所以才想早些休息的。

她在心里嘆口氣,“來者是客,沛姐兒今日不該意氣用事,和何家的小姐去爭一句話的長短,不該較真非要分個對錯。”

太夫人睜開眼看了她一眼,見她整個人懨懨的,反而更是有了幾分怒意,“你既然敢拉了趙家的小姐過來對質,就該做好萬全的準備才是。”

“你有沒有想過何家的小姐有可能會賴賬?若是賴賬之后真的沒有人能為你作證呢?想拿人一個短處,難道只靠嗓門大么?”

“若是何家的小姐再巧舌如簧些,挑撥了趙家的小姐一同來對付你,你打算怎么辦?瑜姐兒不是咱們家的人;潤柔將來理事也是個好手,可和人爭執她是不會的。”

“海柔那丫頭更是個不中用的,只會一味耍狠逞強;四房的兩個丫頭更不必說了,雙手難敵四拳,你就只有被人搓摩的份。”

沛柔被太夫人一連幾個問題問的有些懵,她行事之前的確沒有想那么多,可讓她忍氣吞聲再去吃何霓云的虧,卻也萬萬不能。

“是她出言中傷先祖,還侮辱我的人品在先,難道我就該忍氣吞聲放任她們如此作為嗎?”

“侮辱先祖?”太夫人顯然并沒有聽說她們之前的對話,“你且細說說。”

沛柔便把何霓云如何巴結她,她如何說了寒煙閣的事情,何晴霜又如何暗諷他們一家都是武夫的話說給了太夫人聽。

太夫人心中了然,道:“我其實一直覺得有些奇怪。自你來我身邊后,一直乖巧懂事,也識得大體,怎么今日居然會這樣沉不住氣。”

“我還以為只是上次何家的二小姐出言暗諷你父親之故。何家的大小姐年紀比妹妹長些,自然膽子也更大了。何閣老家還真是好教養。”

沛柔就以為自己已經算是過了關了,心里才松了一口氣,就聽太夫人冷然道:“即便是如此,你也大可以遣人偷偷的告訴我。”

“今日她們母親也在,有我替你做主,那何家的小姐又怎敢不認說過的話,你也不必被王太夫人譏刺一句‘口齒伶俐’了。”

沛柔心念一動,“沛姐兒已知自己魯莽,下次必然不敢了,可還有一事不明。王太夫人看來和趙家的孟老夫人交好,今日趙五小姐蒙冤,為何她不幫著趙家責備何家小姐,反而來與我為難?”

太夫人便道:“你哪里會知道。段家的長孫和趙家的二小姐定了親事,次孫也已經到了議親的年齡了。”

“揚斛遣人報我你們在筠間樓起沖突之前,我們在紅藥居聊天,她就說起何家那位大小姐,說她知書達理,氣質如蘭,夸了她好長一番話,瞧那意思是想為次孫說她為媳。恐怕也是想拉一拉和何閣老的關系。”

“你倒好,把何家兩個小姐都拉下了水,可見何家的教養不行,這豈不是赤裸裸的打了她的臉。”

“你被那樣嗆一句,倒也不算什么了。只是可憐天香班的班主,吃了她好一頓排頭。”

沛柔心下了然,就靠在太夫人懷里,“祖母不是已經厚賞了他們了,他們今日也算是不虛此行。況且他們是行走江湖的人,素來又服侍達官顯貴,哪天不要受點委屈了。”

太夫人點著她的鼻子:“別人什么委屈都受得,偏你什么委屈也受不得。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得體寬厚的性子,對海柔那樣刁鉆的性子也多有容忍,和家里的人都處的好。”

“周先生也夸你聰慧,是個懂事的乖小囡,誰知道原來也是個受不得半分氣的。別人說你一句不是,你就必然要反彈,讓別人也知道痛才行。”

她就把沛柔摟的再緊了些,語氣悵然,“你年紀還小,不知道這世間許多事情,你越是反彈,越是不肯認輸,反而才是最后的輸家。過剛易折,這話是再對也沒有了。”

太夫人說到最后,語意已經帶了濃濃的苦澀,她感覺到太夫人的情緒,在太夫人懷里蹭了蹭。

就聽太夫人又道:“你還太小,有些事你不懂。夫妻間的事情就更是如此,當年我和你祖父生氣,我怎么也不肯讓一步,后來他就和別的女人生下了你四叔父。”

“并不是我刻薄嫉妒,可是這么多年,我對這件事始終無法釋懷。不是怪你四叔的生母,也不是怪你祖父,而是怪我自己,我又何必,又何必要作這樣無謂的堅持。”

在太夫人眼里她如今確實還小,可實際上她前世也成婚做了婦人。

既做了婦人,不得夫君喜愛,齊延也有庶子,甚至還是庶長子,其中的痛苦,她又怎會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