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缸照

第五十五章 發燒

沛柔沒有等到太夫人的回答就昏睡了過去。

她這時候的身子原本就不好,幾個月前才大病了一場。也許是白日里在湖光水色廊歇息,吹了一個時辰的風,所以才著涼了,半夜里起了燒。

她醒過來的時候躺在李嬤嬤的懷里,太夫人正在親自喂她喝藥,那藥很苦,可她卻下意識的就咽了下去。

前生她們身邊剩下的錢財不多,要精打細算的花。

紜春舍不得租車,她喝的藥都是這個傻丫頭徒步十幾里進城去藥房買了,再守在爐子邊,用之前劈好的柴煎好給她的。

她不忍心辜負她,即便她并不覺得自己能好,也從來都是喝的一滴不剩的。

此時天光已然大亮了,她的神智也已然清明。她發現自己并不是躺在太夫人的碧紗櫥里,而是躺在松鶴堂第二進院子里的西廂房,也是她的新居。

這應該是為了更好的照顧她,碧紗櫥畢竟太小,平時還好,她生病的時候不免就有些嫌小了。

沒想到她居然是昏睡中完成了在定國公府里的第一次搬家。

前生她愛金玉珠寶,閨房就布置的很華麗,一進門只覺得珠光寶氣,迷晃的人睜不開眼。

無論是在梅真堂里還是后來的翠萼樓,柯氏縱容,定國公寵慣,她過的都是無數財帛堆出來的日子。

可在香山小院里生活過她才知道,一個人要生活真正所需的東西其實很少。

如今她有太夫人,有李嬤嬤,有揚斛、紜春,她已經很知足。

所以西廂房里的東西并不太多,色彩也簡單,常用的器物大多是青色和藍色這樣清雅的顏色。

屋子主要是陸嬤嬤帶著人布置的,她覺得她不懂,只讓她去庫房選了幾件擺設,剩下的大件給她挑的是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居然恰好是前生她嫁妝里太夫人送的那一套。

前生她的陪嫁里也有不少是太夫人所贈之物,太夫人的收藏,自然也是最名貴的。

她前生在誠毅侯府里平素用的一套粉彩蝠桃紋茶具,和慣常放在梳妝臺旁博古架上插花用的一對鈞窯燒制的的玫瑰紫釉橄欖瓶都被她從太夫人的庫房里挑了出來。

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算來居然把半個她成親后的正房搬到了這里。

太夫人一見她醒來,緊皺的眉頭就已經松了一半:“沛丫頭,還認得我嗎?我是你祖母。”

她當然認得太夫人。小孩子發燒很容易把腦子燒壞,也許是前夜她也燒的迷糊了。

她想說話,卻覺得喉嚨很是干澀,只喂了那一口藥進去,她覺得還是很渴:“祖母,我沒事了,就是有些渴。”

太夫人聽說,忙令丫鬟們拿了茶過來。

捧著茶碗的卻是紜春。

沛柔當然是有些驚訝的,太夫人便道:“你前兒夜里起了高燒,昨天整整一日都沒有醒。卻一直喊著這丫頭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要她做什么,就先把她喚來了。”

她居然昏迷了這么久嗎?還以為不過是過了一夜。

意識不清醒時會喚紜春的名字,是因為她們前生實在過了一段很長很長的相依為命的日子。

此時房中眾人都目帶焦急的看著她,她只好對著大家歉意笑了笑。

看見紜春沛柔總是很高興的,接過她遞過來的茶碗喝了水,才開口道:“我已經沒事了,祖母和李嬤嬤、陸嬤嬤年紀大了,還是早些去休息休息吧。”

環顧一周卻沒看見揚斛,心中有些奇怪,“揚斛姐姐去了哪里?”

太夫人面上就現了不悅,“大夫說你是白日在園里吹了風才會起燒的,她是你身邊的大丫鬟,終日跟在你身旁,卻沒有盡到照顧你的職責,見你在園中睡覺,居然連條薄被也不去給你取。”

“我已經讓她下去反省了,等過幾日另外挑了人來服侍你。”

前生并沒有過這一出,可她知道揚斛是很好的人,何況都是自己的過錯,怎能讓她得了這樣的罪名從松鶴堂被趕出去。

“祖母,這事不能怪揚斛姐姐。我原本也沒打算在園子里休息的,只是不耐煩聽柯家表姐說話,才在那邊閉目養神的。”

“可早上起得早,上午又費了精神,實在有些困倦才真睡了過去。既然我睡著了,身邊又只有柯家表姐,揚斛姐姐就更不能走開替我去取薄被了。”

太夫人見她這么急急為揚斛分辨,便對陸嬤嬤笑道:“可見是你調教出來的人不錯。”

陸嬤嬤點了頭,見沛柔還有些疑惑之色,便向她解釋道:“太夫人這是想看看您和揚斛這丫頭的關系。若她在主子身邊這么久還不能得到主子的喜愛,便是再能干,也不過是個廢人罷了。”

沛柔恍然,太夫人笑道:“你陸嬤嬤培養個人出來,可沒有這樣容易,難道真的說換就換么?”

沛柔就埋怨道:“祖母,您明知道我才剛剛燒過,還這樣捉弄我。”

“還說呢。你可是跟海丫頭學了?知道我要罰你,就趕忙的先發一場燒,讓滿屋子的人都跟著著急。”

太夫人替她掖了掖被角,又伸手試探了她的額溫,“摸著倒是一點也不燙了,不過藥還是要好生吃著,若是反復起來,更是麻煩。”

沛柔就點點頭,伸出一個食指,“沛姐兒會好好吃藥的,一滴也不剩下。”

又往李嬤嬤懷里蹭了蹭,仰著頭看著她低聲道:“沛姐兒以后再也不生病了,再也不讓嬤嬤擔心了。”

母親生前最后的癥狀也是高燒不退。

只怕她生病,心中最不好過、最緊張的就是李嬤嬤了。

李嬤嬤的淚水滴在了沛柔的面頰上,匆忙的被她擦去了,“只要姐兒能好起來,往后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嬤嬤就是即刻死了也愿意。”

沛柔還沒說話,太夫人便有些憂慮的對她道:“何必作此悲涼之語,沛丫頭還需要你照看呢。你還是聽沛丫頭的先下去歇息吧,大夫也說了,沛丫頭只要能在今日晚間之前醒來就不會有大礙。”

“如今還只是巳時,她就已經能思路清晰的說話了,必然沒有事的。”

前生柯氏說李嬤嬤生病并不是虛言,多年照顧病弱的她生母和幼年的她,已經耗損了她太多的心神。

沛柔聽說,就從李嬤嬤懷里起來,再三催促她回去休息,她才不情不愿的告退回了下院。

見李嬤嬤出了門,太夫人才道:“剛才怕你嬤嬤擔心,我才沒說怎么罰你。正月里我教你讀書識字,你學的很快;二月里又上了一個月的學,想必認識的字應當不少了。”

“等你病好了,我要罰你抄十頁經書。早日抄寫完了,才能和你姐姐妹妹們出門去赴別家的春宴。”

沛柔就哀嚎一聲。周圍的人卻都笑起來。

抄經書罷了,她前生在太夫人的佛堂里都快和太夫人供奉著的和田玉觀音抄出感情來了。

其實她也并不在乎能不能參加什么勞什子的春宴,但太夫人既然以這個來要挾她,她總該表現出幾分害怕和不情愿才是,就算是彩衣娛親了。

太夫人見她精神還好,就轉頭對眾人道:“我和五小姐有話要說,你們先出去吧。”

方才還好好的,語氣卻突然鄭重起來,還要和她單獨聊天。沛柔心中就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恐怕是她發燒迷糊之間說錯了什么了。

見陸嬤嬤最后一個退出去,帶上了廂房的門,太夫人又恢復了溫和的語氣,像是怕嚇著她似的,“沛丫頭,春宴那日,你可是在園中見著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被嚇著了?”

沛柔搖搖頭,有些莫名,“那日身邊基本都有揚斛姐姐跟著,并沒有見著什么。祖母為什么這么問?”

太夫人就斟酌道:“你在睡夢中一直在喊紜春的名字,反反復復的和她說自己‘沒事的’;又喊了什么叫‘元放’的,后面說了什么我卻沒有聽清楚。”

“還哭你父親,說讓他別丟下你。沛丫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說出來,祖母自然會幫你的。”

這些都是如夢一般的前生的事了,她甚至都記不清自己究竟夢到了些什么。

夢里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在生病,只覺得自己一個人走在筆直高聳的山路上,路的盡頭在云霧里她看不清,而四野無人,連鳥雀的聲音也沒有。

紜春、齊延、父親、柯氏、何霓云……輪流出現在她身旁,沒有人和她說話,她也就沒有和任何人說話。

她是不可能把她重生的事情告訴太夫人的。從她重生恢復了意識和思考的能力開始,她就沒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沛柔不怕太夫人不相信她說的話,從而以為她是被什么妖邪附了身,或是直接把她當成妖物。

前生她們相處了這么久,她總能想出幾件可以取信于太夫人的事情。

她反而是怕太夫人信了她的話。

她怕太夫人信了她的話,知道徐家終有一日會大廈傾頹,家破人亡,從而夜夜不能安枕。

太夫人前生已經為徐家操了太多心,做了太多事了,她不愿意她垂暮之年還要日日沐身于風雨之中,為了今生未必會發生的事情殫精竭慮。

沛柔只要一想到太夫人前生孤身一人站在府門前,滾燙的鮮血潑灑在丹書鐵券上,就忍不住心如刀絞。

徐家有父親,有潤聲,還有她。即便她對前生前朝的事情知道的再少,今生慢慢觀察,抽絲剝繭,也總能找出幾條線索來。

她不信徐家還會如前生一般,在新帝上位之后只能如同任人宰割的牛羊。

所以她只能這樣告訴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