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氏在熙和園里,住的是離梅真堂最遠的一處院落,名叫紅繼堂。周圍種植的都是紅桎花,一年四季葉片都是紅色的。
可或許被其他的房舍遮擋,這邊的陽光一直不好,周圍種植的紅桎花,葉片顏色都有些變綠了。
這恐怕是熙和園中唯一一處安排的不太好的地方,不合時宜。既然種了紅桎花,欣賞它葉片的紅,怎么又偏偏選了這一處沒有陽光的院落。
柯氏的院子更靜,幾乎能聽見葉落的聲音。
只有東邊的廂房里有木魚的聲響,一聲一聲,是很慢的,仿佛是敲打著它的人走了神,又要靠著這聲響把自己的神思拉回來。
沛柔沒有猶豫,帶著茵陳踏進了東廂房的門。
紅繼堂中住著的人,只有柯氏和她的丫鬟攢心而已,敲木魚的不會有別人。
沛柔一踏進廂房的門,木魚聲便戛然而止。柯氏背對著她,放下了手中的木棰。抬頭望著面前的一副觀音像。
“作惡之人所繡的觀音像,是不會讓另一個作惡的人得到菩薩的庇護的,拜也無用。”
沛柔認得這幅觀音像,是很早的時候,謝氏送給柯氏用以求子的。柯氏兩生都要求子,和謝氏一起去過無數次的感慈寺。
柯氏從蒲團上站起來,與沛柔相對而立。
她又許久都沒見過她了。此時的柯氏,容顏憔悴,形銷骨立,看起來和前生將劍架在她脖子上的那個柯氏已經沒有什么分別。
退居紅繼堂不是她們今生關系的終結,她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母親這些年在紅繼堂里過的開心嗎?”
這一聲“母親”沛柔喚的很諷刺。前生的她已經死了,前生的柯氏也湮滅在了吞沒定國公府的那一場大火中。
從前她真心的呼喚柯氏也不在乎,想必不會介意今日她的假情假意。
“你這樣得意洋洋,看來是已經收拾了四房那個庶女了。也是,庶女都是無用的廢人,如此卑賤,卻還妄想嫁給敘兒,活該被我利用。”
沛柔沉聲道:“沐柔的卑賤,不是因為她的出身,而是因為她的品行。母親,你也是敗在一個庶女手里的。”
柯氏看起來并不在意沛柔說的話。她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任何感情。
“我大嫂過世了。是因為你。”
沛柔搖了搖頭,“不是因為我。是她作繭自縛。正如母親會嫁到定國公府來,做這個您不想做的國公夫人,也不是因為我的生母。”
“閔氏夫人命薄,這件事上,在我看來,也是我父親的過錯比我生母更多些。”
定國公與她生母的事情,沛柔是得利之人,她其實也沒什么資格評價,所以她繼續說下去。
“而母親會嫁到定國公府來,不怨怪今上,不怨怪欣然將您嫁過來的父親,卻怨怪我的生母與我,這其實是很沒道理的。”
“可是我也明白,比起怨恨您的父親,比起怨恨無法反抗的皇權,自然是怨恨毫無反擊之力的我生母與我,對您來說要更輕松些。”
“您一直覺得自己是身不由己,可是您自己真的有反抗過嗎?”
柯氏一直沒打斷她,可是她似乎也并沒有在聽。
等沛柔停下來,她開了口,答非所問,“上次那種叫‘凝香露’的毒藥,你還有沒有。我應該奪下她喝的毒藥的,可是我來不及。”
謝氏與她事發那日,沛柔曾讓她與她一人一半飲下她口中的毒藥,最后是謝氏為了保護柯氏,將它盡數飲下了。
“沒有了。”沛柔對著她笑了笑,“一直忘了告訴您,我和您與謝氏不一樣,我做不出這種事。那日我給她喝的不過是純粹的花露罷了。謝氏對您,倒真是情真意切。”
“凝香露雖然是來源謝家的毒藥,但謝氏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自然是沒有嘗過它的厲害,竟沒有能夠嘗出來。自己嚇自己,終至于沒了性命。”
說到這里,沛柔又頓了頓,心中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我聽聞謝氏從前身體一直不錯,她既然沒有中毒,即便是自己嚇自己,應當也不至于這樣早便病逝了才是。”
“母親有沒有想過,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蹊蹺?”
謝氏病逝,柯明敘自然要守孝。他原來只是清貴翰林,三年之后,起復并不是難事。除了因為母親猝然過世情緒不好,幾乎沒有受到任何的影響。
柯太師是不折不扣的政客,未必能容的下這樣一個可能影響他長孫的前程,身上有污點的兒媳婦。他既然有能力,何不早早把她解決?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柯氏之前看來一直很是平靜,知道沛柔說她并沒有在花露上下毒,面色才變了變。等到后來,聽明白了沛柔的意思,她眼中又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你不必挑撥離間,我父親不是這樣的人。”
沛柔絲毫不懼,用嘲諷的語氣道:“看來您還真的是很不了解您的父親。”
“一個政客,當年連自己唯一的女兒都能舍出去,謝氏不過是一個阻礙了他長孫前程的兒媳婦罷了,她的一條性命,能算得了什么?”
“您應該好好想想,當年今上暗示柯太師將您嫁給我父親的時候,他真的沒有拒絕的余地嗎?柯家真的需要您這樣犧牲嗎?”
沛柔冷笑了一下,這些所謂的政客,不也就是這世間最無恥的人。
“您向來自恃出身清流,瞧不起我們這些勛貴。”
“可說來也是諷刺,您一直崇拜敬仰的父親,可一直盤算著要謀朝篡位,將來也得一個國公的爵位,代代相傳呢。”
“你說什么。”柯氏的目光忽閃,語氣是強裝出來的兇狠,“你不過一個小小庶女,居然敢污蔑當朝太師。”
柯氏其實也開始懷疑了。
沛柔正要回話,就聽見院中有了動靜。她往門外一看,是匆匆趕來的齊延。
他應該是直接從五軍營回來的,戎裝都來不及脫去,身上還佩著一把劍。面容冷峻,大步流星的進了東廂房。
站在沛柔身邊,見她無事,略微放下心來。下一刻劍光一閃,拔出劍架在了柯氏的脖頸上。
前生她一個人策馬回府,就曾經被柯氏這樣對待。如今她有人護著,被劍尖抵著喉嚨的那個人,就成了柯氏。
柯氏也應該嘗一嘗這種滋味的,前生沛柔只有比她今日更痛。
那時候在她心中,柯氏便是如今生的太夫人一樣重要的人,聽著她那些充滿怨懟的話語的時候,沛柔根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齊延沒有再理會柯氏,而是溫言對沛柔道:“你有沒有事?”
沛柔搖了搖頭,“我沒事。奕姐兒也沒事。”
齊延緊繃的神色略微松弛了下來。
一旁的柯氏冷笑了一下,“還真是狼狽為奸的一對好夫婦。一個把嫡母堂妹害成如今這樣,一個干脆連父母親人也全都不要,只要這個賤人和這個賤人生的賤種。”
齊延的面色更冷,長劍又往前送了送,劃傷了柯氏的脖頸。
“我沒想到,原來惡人的血,居然也是鮮紅的。可惜了我這把劍了。”
沛柔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齊延。他的神色是狠戾的,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仿佛他面對的不是柯氏,而是在蜀中戰場上的苗人。
她和柯氏還沒有走到如今的地步,她輕輕拍了拍齊延的手臂。
而后長劍入鞘,發出清脆的聲響。
“謝氏死了,你卻還該好好活著。你不相信我說的話,那你就在這紅繼堂里睜著眼睛好好看看。”
“看看你一直引以為傲的族人變成亂臣賊子,留下千古罵名。而你一直看不起的定國公府會一直好好的,屹立不倒。”
“對了,你最好盼望著定國公府能一直無事,你的女兒將來還要嫁人呢。若沒有得力的娘家,別指望她能過的好。”
柯氏冷然道:“你要對清姐兒做什么,她是你妹妹。”
“可您不是巴不得清姐兒沒有我這個姐姐么,若非如此,當年您也不用和謝氏一起費盡心思的害我了。”
沛柔漫不經心地道:“您自己要害人,還不許我對您的女兒動手,這可不由您說了算。”
“將來清姐兒的婚事,除了父親與祖母,我這個做姐姐的,多多少少也是說的上話的。”
“徐沛柔!”柯氏的目光血紅,要朝著沛柔撲過來。
這一次齊延連劍也沒有拔,只是用整柄劍,重重的在她膝蓋上敲了一下。柯氏就倒在了離沛柔尚有一劍之遠的地方,死死的咬著牙,不肯讓自己痛呼出聲。
方才那聲響很沉悶,恐怕柯氏的腿,要許久才能好起來了。紅繼堂偏偏又常年陰冷,她給過沛柔的痛苦,便要這痛時時陪伴著她吧。
“從今往后,你不會再有機會踏出這紅繼堂一步,也不會再有人來探望你,包括你的女兒。即便是攢心進出,我也會讓人一直盯著她的。”
“你當年沒有能夠得手,如今更不可能。若是想要清姐兒將來過的好,你該為她積福。不過,像你這樣心思歹毒的人,即便抄一百遍,一千遍佛經,佛祖也不會保佑你的。”
“我只是要你活著,看看你自己的下場而已。”
沛柔今生和柯氏的話,也算是說盡了。她們本來就沒有什么緣分,前生是她不懂事,一直在強求。
今生她不曾強求過,陰差陽錯,保住了柯氏的女兒,卻招來了柯氏更深重的怨恨,害的自己幾次險些被她所害。
對待柯氏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善良。今日會是她和她最后一次相見了。
沛柔和齊延并肩出了門,往松鶴堂的方向走,路過藪春軒,又是山茶花的好時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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