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缸照

不知歌管與誰同——白靜思番外

最早最早的時候,白靜思沒有名字。

貧賤出身,在家中只有一個排行。吃一頓飽飯是偶爾的事情,而舊衣也是穿了又穿。但那時候,她至少還是有家的。

有父母,有兄姐,有一重可以為她擋去一些風霜的屋檐。

后來滔天的洪水涌過來,一路向燕京,把她所擁有的一切都帶走了。她沒有了排行,跟著說書的女先兒,卻有了一個名字。

姓是女先兒的姓,她最喜歡說漢宮故事,說衛子夫,說李夫人,說陳阿嬌,也說飛燕合德。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衛子夫,孝武衛思后。

女先兒最喜歡衛子夫,她又是個歌女,所以她最早給她取的名字是“白思”,后來又嫌不好,給她改了名字,叫“白靜思”。

她其實都不甚在意。她要以說書與歌唱為生,白思還是白靜思,沒有人會記得她的名字的。

遇見那個男人的的那一天,只是一個極平常的午后。他不聽女先兒說書,只是聽她唱歌。

從《佳人曲》開始,把她所有記得的歌都唱了一遍,最后又唱回《佳人曲》。

那一天的最后,那個男人問她,想不想將來去為這世間地位最高的那個人歌唱。

她只是隨意的點了點頭。因為這件事對她而言,好像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她的人生,走到哪里,好像都會有別人替她選擇。她不知道怎樣的人生,才算是好的人生,走到哪里,便算哪里,她并不在意。

后來她就真的進了宮。

先是教坊司,而后是長信宮的一小間宮室。再然后,是她住了最久的春柳殿,漫長的十年。

她的名字,是漢代那個皇后的謚號。那個皇后的故事,她聽女先兒說了無數遍,稔熟于心,清楚的不能再清楚。

可她知道自己不是她,也不可能成為她。

在她懷了孩子,卻又生不下來,她以為自己就快要死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當年唱《佳人曲》的李夫人,她以為自己的命運會和她更相近些。

但她最后是活下來了的,當時害過她的妃嬪,也很快得到了懲罰。她甚至都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愛她什么,她就已經成了昭儀。

白昭儀,就和白靜思一樣,她其實也并不覺得那是她自己。

就像給了她名字的那個女先兒,對于給了她身份地位的皇帝,她其實也只有感激而已。

她并不喜歡和他接觸,他卻莫名其妙的很喜歡她,總是在她的春柳殿里流連。

在她之前的寵妃,是昭永十年薨逝的,被追尊為元儷皇后的許賢妃。

她甚至還想過,是不是她和元儷皇后生的有些像,所以皇帝不過拿她做了個替身。也因為這樣,所以那個人才要將她送進宮來。

盡管他也并沒有要求她為他做什么事。好像他將她送進教坊司,而后很快就忘記了有她這么個人似的。

可是她后來見過這位元儷皇后的畫像,她的眉目生的很秀致,自己與她根本就沒有半分相似。

皇帝也不是愛聽她唱歌,只是很喜歡和她說話。她不明白,干脆也懶得明白。

總歸她從來都沒有失過寵,也不必如何費心力的去討好他。衣食無憂,她就已經算是什么都不缺了。盡管她有時候,也總會覺得她似乎是缺少了什么的。

她不會再有孩子了,即便是再多的寵愛,也不至于再引來人其他人對她下手,這于她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讓六宮側目的盛寵,注定了她連一個能說說話的朋友都沒有。不過她后來是有朋友的。

她在宮道上遇見了進宮來給公主做伴讀的,恒國公趙家的五娘子。

從前她跟著女先兒去恒國公府說書,在春色無邊的花園子里迷了路,遇見了一個世家紈绔。

她雖然性子淡些,可這樣的屈辱,也是絕對不能受的。是趙家的五娘子替她解的圍,甚至還讓人將那個世家子打了一頓。

除了她失散了的家人,再除了那兩個收留了她的女先兒,她是這個世界上第三個待她好的人,她自然是感激的。

盡管那時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能成為如今這樣,她也還是說了將來會報答她的話。或許她會覺得她是不自量力,可她的確是真心的。

趙家五娘子的容貌生的太好,所以她一在宮道上遇見她,馬上就認出她來了。

她卻花了一些時間,才猛然驚覺,當時曾經說要報答她的那個卑弱的女子,如今已經是開在皇帝身邊無人敢隨意攀折的山茶花了。

后來她們相交數年,于彼此也都無所求。直到昭永十七年,是趙家五娘子第一次同她開口。

她說她有了一個與她兩情相悅的男子,可惜因為彼此的出身,恐怕不能得償所愿。她想要為了自己勇敢一次,需要她為她創造一個契機。

她那時剛剛聽完,只覺得那家的兒郎真有福氣,能得她如此真心相待。可當她抬頭,看見趙家五娘子眼中的光芒,她好像明白了自己究竟是缺少了什么。

她活到如今,最好的年華都要過去,卻從未將自己的心交付給某一個人。而她也知道,她大約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了。

她只是稍稍遺憾而已。

趙家的五娘子出嫁以后,她沒有再見過她。她只是收到過她的許多信,其中的一封,是告訴她黃河之事。

為何年年撥款,卻又年年決堤。

便是在這金玉為飾的春柳殿中,午夜夢回,她倒是也常常夢見少時的那個小茅屋。若是當年的黃河沒有決堤,即便溫飽不能,但她的家人是相親相愛的。

而黃河每年泛濫,又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流離失所,流落于勾欄瓦肆之中,受那些登徒子的欺侮。

她后來知道了,當年在恒國公府中攔下她的那個紈绔,出身武寧侯府,是河道總督張致青的兒子。

正如當年在她有孕時對她下手的,其實也根本不是什么黃婕妤,而是在鳳藻宮中久病的武寧侯張致青的親姐姐張皇后。

她的性子很平,連皇帝都說她的性子太平了,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引得她動一動情緒。

她不是不想動情緒,只是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而已。

可這兩件事,偏偏都是她平生最痛。痛可以叫人死,既然他們要她死,那她又何必管自己究竟有沒有這個資格。

侍奉皇帝多年,她如何還能不懂他的性子。除了他所最愛的,誰更弱勢些,他便對誰心軟。

元儷皇后含冤而逝,他就最偏心她的兒子。

后來證明了元儷皇后之死與三皇子的生母齊淑妃無關,他就又是一顆全然愧疚的心,甚至還想放三皇子一馬。

那她只著單衣,披發跣足走在冬日的宮道上,又跪在樗元殿前,她是比三皇子一黨更弱勢的吧?

她也根本就沒有夸張,若他肯睜大眼睛去看看每年眼睛城外的難民,他處理起這些事情來,便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心軟。

自從發覺她從沒有愛慕過別人的時候,她原來是想試著去了解皇帝,把自己的愛意加諸在她的枕邊人身上的。

可越是了解,越是發覺他這個人根本就不值得別人的愛。

與其為他付出,不如自己清清白白的走完這一世,下一世投生的好些,不要再受洪水離散之苦,也不要再入深宮。

宮中孤寂,如蝕骨之毒。

原來那一次她該好好選一選的,不該什么也不為,那么草率的點了頭。

她后來又在宮中偶遇了當年將她送到宮里來的那個男子。縱使相逢,也不應相識,他不會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只是與他擦肩而過而已。

她以歌唱為生的日子很短,所以她還是有些喜歡歌唱的。她還是只會那些與漢宮有關的歌謠,不想學別的。

霸天下的衛子夫,佳人難再得的李夫人,還有退居長門的陳阿嬌,她們被人貯藏在金屋中的時候,有沒有愛過她們的枕邊人呢?

她當然不會知道這個答案,她只知道自己的答案。她是沒有的,她這一生,居然誰也沒有愛過。

到了她枕邊的那個男人成了太上皇,又許多年過去,在她覺得自己也有些老了,在他彌留之際的時候,她終于開口問他了。

相伴這么多年,他喜歡的,究竟是她的什么。

人之將死,他沒有騙她。他說她的聲音和元儷皇后很像,性子也像,從來不爭不吵,讓他覺得很是寧馨舒適。

原來到最后,她也的確是個替身而已。不過幸而她沒有愛他,也絲毫都不覺得傷心。

她又想問一個問題,他那樣愛元儷皇后,元儷皇后又究竟愛不愛他呢。

這才是這世間于她而言真正沒有答案的問題。

在他走后,她又一個人安靜的活了許多年。那樣的日子,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寧馨舒適。

她仍然在殿中唱《佳人曲》,偶爾也叫人進來說漢宮故事給她聽,子夫前入侍,飛燕復當時。正悅掌中舞,寧哀團扇詩。

偶爾在殿中獨酌,夜夜靜思,設想著她們當年的心境。衛子夫,李夫人,陳阿嬌……她最后誰也沒有像。

默飲數杯應未稱,不知歌管與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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