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中易在臨時行轅的西花廳里,請封丘縣令高嵩吃飯。
桌上的菜不多,僅有四個小冷碟,四個熱菜,外加一盆白菘臘肉蘑菇湯,酒是外面難得一見的李府自釀“狀元紅”。
廚子是從李家帶出來,幾個小涼菜,幾個下酒菜,來一壺好酒,既不鋪張浪費,又顯出李中易的好客之心。
高嵩進門之前,卻見李中易昂然立于臺階之上,他心頭猛的一暖,眼前之人乃是當朝八相之一,身份地位異常尊貴,卻出門相迎,這份心意著實令人感動。
按照禮儀,高嵩慌忙搶前幾步,絲毫也不敢怠慢的屈膝跪地,大禮參拜了李中易。
李中易也沒虛情假意的攔著,他是政事堂的宰相,必須顧及朝廷和政事堂的體面,禮不輕廢。
“貴縣毋須如此多禮。”等高嵩叩首一次之后,李中易笑瞇瞇的擺手示意,剩下的兩個響頭,不必再磕了。
大周的規矩,六品以下的小官拜見宰相,必須一跪三叩首。陛見時,則必須三跪九叩首。
李中易的做法,既保全了朝廷和政事堂的體面,又賞了高嵩大大的面子。畢竟,兩人這還是第一次見面,李中易所給的待遇已是十分給面子。
高嵩站在圓桌邊,視線掃過桌上的菜肴,見到四碟炒菜,心中大感好奇。
不過,高嵩很快收回了視線,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李中易的身上。面前的這位,可是響當當的本朝八相之一,還是他的頂頭上司。
如果,就此能夠抱緊李中易的大腿,到七十歲致仕的時候,也許可以升到三品重臣?
高嵩一想到這里,心頭不禁猛的一熱,他都四十多歲了,依然只是個芝麻大的縣令。和他一起做官的讀書人,地位最高的已是四品重臣。
李中易笑瞇瞇的揮手示意,說:“貴縣不必客套,坐吧,咱們邊喝邊聊。”
高嵩不敢失禮,恭恭敬敬的說:“多謝相公抬舉,下官感激不盡。”讀書人嘛。即使要投靠,也要作作樣子。
李中易一向看輕儒門子弟的掛羊頭賣狗肉的虛偽。不過,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大道理,他早已知之,包容下來絕無問題。
等李中易居中坐定之后,高嵩欠身側臀,規規矩矩的打橫相陪。
侍婢上前倒了酒,李中易拈起酒盞,笑道:“來。滿飲此杯。”省略掉了很多虛假的客套環節。
高嵩雙手捧著酒盞,站起身子,異常恭敬的說:“下官為相公賀。”
李中易眼眸微微一閃,顯然,從神態而言,這位高縣令話里有話啊。
碰杯之后,李中易飲盡杯中酒。含笑打量著高嵩,顯然是在等他的下文。
高嵩輕輕的放下酒杯,特意看了看伺候在旁的幾名侍婢,李中易會意的一笑,說:“都是我信得過的心腹之人,你不必擔憂。”
見幾名美貌的侍婢都異常感激的望著李中易。高嵩不由暗暗感慨不已,如此年輕的宰相,用人卻極為厲害,確非幸至吶!
“相公,您家看似富貴已極,實則,禍根早存。”高嵩是語不驚人誓不休。
李中易只是淡淡的一笑。類似這種帶有嘩眾取寵意味的言論,他當年陪在老首長跟前的時候,見過太多。
道理其實很簡單,李中易今晚請高嵩的客,其實和現代社會,老總面試來應聘的員工一樣,都帶有考較的意味。
說白了,類似的機會只可能有一次,高嵩的成敗在此一舉。
以李中易尊貴的身份,怎么可能耐煩聽一個小小的縣令,無用的鴰噪第二次呢?
高嵩大著膽子,自飲了一杯酒,又吃了一口燉爛了的牛腩,這才慢條斯理的說:“請恕下官直言,不出一年,朝局必定動蕩難安。以相公當朝八相之位,逆水行舟,不進必退。”
李中易直接忽略掉高嵩裝模作樣的舉止,緩緩的品著杯中酒,又吃了口菜,默默的等著高嵩遞來的投名狀。
“主少國疑之局,最終決定命運的,只可能是兵權。”高嵩的官運不佳,見識卻不短,一言道破天機。
“相公之戰功,不敢說震古爍今,至少是本朝第一。”高嵩忽然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筷子,“不管是幼主將來親政,還是別的什么人那個啥,第一個容不下的,必是相公您。”
李中易心中暗暗稱奇,區區一介芝麻縣官而已,眼光卻倍顯長遠,嗯,倒是個人才。
不過,李中易一臉的平靜,既不顯山,也不露水,更別提主動去捧高嵩的哏。
高嵩一直很希望李中易主動發問,可是,李中易穩如泰山的姿態,令他倍覺無力之余,又大為興奮。
人上之人,如果聽風就是雨,這種主上,即使有前途,也很有限。
就在李中易考察高嵩的同時,北京大名府,魏王符彥卿的內書房中,也有兩個人在談李中易的事。
“阿德,你再給我說說,這位李相公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符彥卿把玩著手里的催玉鎮尺,目光深邃的盯在高曉德的臉上。
實際上,這一次李中易被派出京,來大名府吊唁符彥卿的亡妻,符昭信已有來信。
而且,符彥卿此前也已多次詢問高曉德,讓他詳細的介紹了,跟隨李中易一起北進契丹,大獲全勝的各種細節。
不夸張的說,就連竹兒小娘子的各種事跡,符彥卿都聽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
高曉德干咽了一口唾沫,:“王爺,請恕小人抖膽直言,我家的兵馬,雖有五萬之多,卻也難敵李相公麾下的那一萬羽林右衛。”
他其實很想說,哪怕是八萬大名府的節鎮軍,在遇上了羽林右衛之后,依然是敗多勝少。
帶過兵的將領,都知道一個淺顯的道理。軍紀森嚴,極富有紀律性的軍隊,面對烏合之眾,破而敗之,易如反掌爾!
符彥卿點點頭,高曉德的口吻,和符昭信所說的。大致差不多。只不過,符昭信跟著李中易一起去的是高麗國。而高曉德則是北進契丹人的腹地。
別看李中易都是大獲全勝,在符彥卿的眼里,李某人的高麗滅國戰爭,豈能與差點全殲了契丹的精銳鐵騎屬珊軍,相提并論呢?
符彥卿至今記憶猶新,想當初,他手下的三萬精銳之師,在契丹人的鐵騎面前,就如同冰雪遇見烈日一般。短短的半個時辰之內,便徹底消融,一敗涂地。
從那以后,符彥卿在心理上,對強大的契丹鐵騎,存了很大的陰影。
要知道,被擊潰的可是符彥卿。精心訓練,用來看家護院的主力部隊吶!
誰曾想,面對算上輔兵在內的三萬多契丹鐵騎,李中易手下的羽林右衛,竟然可以正面破之,這是何等的強悍?
符彥卿背著手。繞室內轉了好幾圈,忽然停下腳步,再次問了同一個問題,“阿德,照你的說法,那李某人竟是異常重視水師?”
高曉德知道,魏王為何會這么問。只是,這個問題實在太過空泛,他一時竟不知從何答起?
只是,在符彥卿的逼視之下,高曉德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再次給出了同樣的回答,“水師的優點是,運兵速度極快,而且,契丹人不擅長水戰。不過,若是海上刮起狂風,則很容易全軍覆沒。”
符彥卿點點頭,意味深長的說:“南船北馬,這李某人倒是深得其中三昧。據二郎多次來信說,對這位李相公,一定要盡力籠絡,你怎么看?”
高曉德心頭猛的一凜,開什么玩笑,就算是魏王再信任他,也必是疏不間親。
符昭信是魏王的第三子,因二兄年幼夭折,王爺索性改了排名,在嫡系血脈之中,排名第二。
以前,因為符昭信比較紈绔,又是次子,無法繼承魏王的家業,所以被打發去了京城,讓他依附于小符貴妃,為將來分家之后的另立門戶打基礎。
誰知,原本已經算是家族棄子的符昭信,居然運氣極佳,跟著李中易去了一趟高麗國,竟撈到了不小的軍功。
有了這一層淵源,這位符家的二郎竟然入了柴榮的法眼,眨眼間,便青云直上,其地位和實權,反而高居于符家世子之上。
高曉德就算是再笨,他也知道,家中有個異常能干的二郎,對于世子地位的威脅,必定大得驚人。
涉及到了家族的傳承問題,高曉德這個符家的門下走狗,哪敢多說半個字?
“王爺,小的腦子笨,只知道您指到哪里,就打到那里去。”高曉德變相的表了忠心,指望著符王爺能夠就此放過他。
符彥卿擺了擺手,笑道:“我還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么?少耍滑頭,本王只想聽聽你的個人看法,絕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高曉德心里異常清楚,當本王這兩個字眼出現在符彥卿嘴里的時候,意味著自家王爺,有些不太高興了。
可是,世子也好,二郎也罷,都是王爺的嫡子,高曉德區區一個牙內副都指使,怎么敢摻合這種要命的事呢?
“王爺,錯了話,您可千萬別生氣。”高曉德還沒想清楚此事的危害,故作遲疑是想拖延時間,讓他考慮得更清楚一些。
符彥卿把眼一瞪,斥道:“哪來的這么多廢話?”
“王爺,小的覺得,不妨問問皇后娘娘?”高曉德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終于找到了合適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