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

第五章 緣深緣淺的淵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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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緣深緣淺的淵(五)

程倚不做聲。

之慎笑了下,說:“老爺要是發作我,立時三刻就得有人抬著我出來了;半個時辰那么久,當然是沒事兒了,你傻站在這里挨著?”

程倚抽了抽鼻子。憨笑。

“阿倚在這兒等少爺出來。”

“笨!”之慎看著他,無奈的說,“那你尋個遮雨的地方。去!汊”

之慎一進園子,只聽得雨打枝葉的聲音,極是密集,他走在小徑上,心有點兒發冷。

雨下了兩日,樹林子被雨浸的濕氣慎重,有一股腐敗葉子的味道。

這兒的梧桐葉,大約是從來不掃的朕。

聽說前陣子,家里新來的粗使仆人,勤快了些,將陳年落葉清理了個干凈,害父親大發雷霆,不但要那人將那些爛葉污泥重新鋪回去,還罰那人,日后誰要是敢動這兒的桐葉一片,就讓那人罰工錢三個月……誰見過這樣的主子,干活兒還帶罰錢的?

父親有時候,也真是古怪。

搬進來也不過月余,至于連這陳年的規矩都守著嗎?

之慎抬頭,書房燈光明亮,匾額上墨綠的字跡嵌著,隸書“桐蔭書屋”四個字,古樸稚拙。書房玻璃窗子都垂著白紗簾,他看不到里面。他正想定定神,就見門“呼啦”一下開了,林之忓出來了。

之慎此時是特別想抽之忓幾下子。

那天,就是之忓把靜漪給押回來的。

他雖說不贊成靜漪私自離家,可也不愿意看到她回來受這份兒罪。

可他再想想,之忓又能怎么樣?還不是父親要他帶靜漪回來的嘛?難道還能指望之忓背離父親的意思嗎?這么一想,他就更想抽自己倆嘴巴子,要不是他多嘴,可能靜漪也不會這么快被發現行蹤……誰知道下了學,父親忽然會叫他去書房問話,誰知道他只說了句“小十今天一天的課”,父親就立即覺察出不對勁兒了?

他才知道,十妹這個學期根本就沒有哪天,是全天上課的!

他不知道,偏父親知道……

父親于是只對之忓說了句:“照我之前說的辦。”

他就眼睜睜的看著之忓出門了——他既不知道父親之前說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之忓要怎么辦,只知道壞了事……然后,果然就壞了事。他硬生生的只覺得膽寒。這幾日總想著父親那淡然的表情和語氣,似乎是早等著什么事發生似的,勝券在握。

越想,越覺得膽寒……

之慎看看林之忓。

之忓眼神則淡淡的。九少爺目光不善,他看的出來。他也不解釋。不管之慎對他什么態度,嬉笑也好,怒罵也罷,他總泰然處之,從不多話。

他稟報:“老爺,九少爺到了。”

“進來吧。”里面傳來低沉威嚴的一聲。

之慎眼皮一跳。他心一橫,邁步進了書房。

門在身后被林之忓關上了。之慎低著頭,看著自己腳尖上的水漬,還有灰綢長袍上洇濕的半尺多長的一片兒;青磚地上,有一個灰色的影子,一動不動……之慎覺得背上的潮氣侵入了肌膚里。

“父親。”之慎叫道。

父親沒應他,他也沒敢抬頭張望。

就是不看,他也覺得,在這陰暗的書房里,坐在書桌后面的父親,像一尊眼珠子會動的雕像,正用冷森森的目光瞅著他呢。

“之忓。”程世運開口。

“在,老爺。”林之忓往前幾步,走到之慎身前。之慎這才抬頭,看著林之忓,有些吃驚的,又轉而看著父親——坐在書桌后的程世運,正低頭寫著什么。

“搜。”程世運說。

“九少爺,冒犯了。”林之忓說。

之慎一愣,下意識的就要擋開之忓的手。平日里和之忓也常有過招的時候,彼此的套路倒也熟悉。但他也知道之忓平時與他過招也都留著幾分,真動起手來,比如眼下,他都沒有來得及進一步的反應,就見林之忓伸過他那雙巨大的手掌,在他肩膀以下,一抹一溜,便探手入內,將他私藏的那把鑰匙從衣襟的口袋內抽出來,收入手中。

之慎急忙去奪,他哪兒奪得過身手敏捷的林之忓?

之忓將鑰匙雙手遞過去,見程老爺沒有任何表示,便放置在了硯臺旁邊。

之慎額頭的汗冒的噌噌的。

“父親……”

“你好大的膽子。”程世運將手中的毛筆放下,看都不看之慎。

他語氣依然淡淡的,好似沒什么重量。

之慎卻知道父親的性子。就是想殺人,那也是不動聲色的。

他腦中急轉,忽然撩袍子跪了下去,“父親,您可能聽兒子幾句話?”

程世運看著之慎跪了下去,慢慢的打開雪茄盒子,抽出雪茄條,撕下細細的一條來,之忓上前,劃火柴替他點了雪茄條。

“說吧。”程世運捻著雪茄條,湊近了雪茄,慢慢的吸著。一股淡淡的煙霧升騰起來。之忓就在這淡淡的煙霧中退到一旁,又成了一個更深的影子。

“姑父和姑母都能贊成三表姐的主張,父親為什么不能成全靜漪呢?”之慎問。

程世運看著小兒子,說:“說下去。”

“父親,戴孟元曾是我的同窗好友。論人品,我能打包票,孟元是一等一的;論學問,孟元比我強了不知多少倍;論家世……父親,戴家是正經的讀書人家,戴家祖上……”之慎還要說下去,但看著父親望向他的眼神,他舌尖兒就仿佛舔到了冰,一陣的麻木。可是接下來的話,他自覺不能不說,于是轉而道:“父親,您平日里也說,最敬重讀書人,孟元就是這樣的讀書人。年年在圣約翰醫科是拿一等獎學金的。不論是教育部、還是圣約翰的留美生,他參考,都名列前茅……父親,這樣有志氣、有才華的人,正堪與十妹相配。況且又是十妹真心所愛,父親怎么就不能成全?連大字不識幾個的下人都議論,陶家再好,陶驤再合您的心意,畢竟不是十妹心之所向。您再看十妹的態度,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的。父親,請您……再斟酌……”

“之慎。”程世運看著兒子,沉沉的語氣。

“是,父親。”程之慎仰頭看著父親。

“戴孟元已經啟程去美國了,這個,你不會不知道吧。”程世運說。

之慎聽到父親這么說,垂下眼簾,干脆的承認:“知道。正是因為如此,日后他若學成歸國,最不缺的就是好前途。”

戴孟元當然啟程了……不然,靜漪怎么會鋌而走險的離開北平,要奔上海去呢?那是因為從上海到紐約的船上,中國號,有戴孟元。她要追隨他的腳步而去的。

之慎忍不住就想說的再明白些。他是個男兒身,都未必有靜漪這樣的決心。對抗父親的權威,換了他,也要斟酌萬千。畢竟太多牽絆和利益,他沒有辦法全都拋開。

于是他就覺得這簡直讓他體味到前所未有的觸動。

程世運望著之慎。

之慎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沒有逃過他的眼。

他聲色自不必動,靜待之慎說下去。

就像多日前小女兒靜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說的那些,一樣……

之慎看著父親那平靜的表情,眼前耳邊,竟漸漸浮上來的,全是那天父親毒打靜漪時,靜漪那倔強的模樣——他因預感到要壞事,就趕著去通知了母親。帔姨也在母親那里,被這消息驚的險些暈過去。帔姨立時就要見父親,被母親攔住了。說等一等,事情也許沒有那么壞。

他們都知道,母親說的不過是個希望。

都看著帔姨,帔姨只是不說話。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其實只有一瞬,他覺得,其實帔姨是希望靜漪能成功的吧……這話他絕不敢說出口來。就像他在眼睜睜的看著父親毒打靜漪的時候,也有過這個念頭。

靜漪被帶回來的時候,穿的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舊衣服,頭發都散了,直接被之忓帶著去見父親。他聽到信兒第一個奔過去,靜漪正跪在地上。

父親問:“你當初是怎么答應為父的?”

靜漪不回答。

父親陰沉著臉,回身從之忓身上抽出他隨身攜帶的鞭子來,照著靜漪身上就抽了過去。

下手真狠。

靜漪一聲不吭,不辯解,也不服軟。

越是這樣,父親越生氣。

鞭子抽在靜漪身上,很快抽裂了衣衫、抽走了皮肉……靜漪依舊不喊不叫,也不哭,只是死死的咬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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