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

433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風的雷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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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3第二十二章遏云摧風的雷(八)

靜漪不聲不響地坐在榻上,面前一張小桌子,棋坪上是留著殘局。網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又是誰和誰下的一局棋,局勢并不分明……她不自覺地抓著棋子,拿起來又放下,緩緩地。聽到聲響抬頭,冬哥兒躬身施禮,將茶放在她面前,悄悄退下去了。

暖暖茶香飄來,她看著茶碗上的描金花樣,火紅的金魚尾舒展的仿佛一團胭脂洇開在雪白的紙上……他在她對面坐下來。

“難道這是和敦煌一起下的棋?這布局倒挺像是他的。”靜漪端起茶碗來。她沒說,白子布局像逄敦煌,黑子布局完全是陶驤的風格了。縝密,開闊,步步緊逼,當然也步步驚心……她掀起碗蓋來,便皺了皺眉,輕聲說:“這是又忘了么,我囑咐過,尤其是夜里,不要給你泡白楓露……”

她話沒說完,陶驤一伸手,茶碗從她手中飛了出去。

滾燙的茶湯帶著熱氣在空中散開,白花花一片如雨一般落下來,絲綢地毯洇濕了一片貽。

靜漪拿了手帕,握住指尖,看了陶驤。她的手在發顫。

陶驤臉上異常平靜,仿佛剛剛那一下子不是他揮出來的。

而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他,看上去,亦并不恐懼套。

陶驤點了點頭,說:“好,真不愧是我陶驤的太太。有膽色。”

“你到底為什么這樣發脾氣?”靜漪攥著手帕,置于裙上的手指尖正在麻痹。她更用力地攥著。

陶驤低聲道:“不如你先來和我說,有什么事在瞞著我?”

靜漪不出聲。

陶驤等了一會兒,又問:“嗯?”

靜漪轉開眼不看他,目光落在這盤殘局上,輕聲說:“沒有。”

棋盤嘩啦一下被掀翻,棋子紛飛,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有一些劈頭蓋臉地落在她身上,冰涼。

她閉上眼睛,被冰雹砸中了面門一般。

“你還敢說沒有!”隨著陶驤一聲斷喝,什么東西帶著風聲對著她扔了過來。

靜漪睜開眼一看,面前雜亂的棋子上,落著一張象牙白色的卡片。

陶驤看著她紋絲不動,說:“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么。”

靜漪說:“通行證。”

“通行證……”陶驤幾乎要笑出來。他伸手將卡片拿起來,展開放到距離靜漪面孔幾寸遠處,“我要告訴你,這張通行證,是昨天在北邊的哨卡截獲的。有人拿著這張通行證,冒充普通商人,要從綏遠去烏蘭巴托。據拷問,他們的目的地是莫斯科。”

靜漪盯著通行證上那個朱砂印。

火紅的,也真的像在燃燒的火焰。

那是因為拿著這張通行證的陶驤,心里的怒火讓它在發顫……她想轉開臉,陶驤卻捏了她的下巴,迫著她繼續看。

“本來有了這樣的通行證,在西北五省是暢通無阻的。不過可惜,這張是偽造的。”陶驤將通行證仍在一旁。

靜漪只覺得下巴疼的厲害,剛想拂開他的手,他已經松開了。她已經快控制不住自己,幾乎沖口而出要問他是怎么發現的、這張通行證被截獲,也就意味著……她簡直不敢想下去。

陶驤說:“還不想說么?你以為你不說,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么?”

“牧之……”靜漪澀著聲開口,卻也說不下去。

陶驤說:“我的字,你已經能仿到九分像。三年的時間沒有白費,你琢磨我,也琢磨的透了。你膽子真夠大的,竟然敢偽造特別通行證。字可以仿,印只能盜。不過你是沒想到,恰恰這印,是有問題的。”

靜漪看了他,忽然間頭腦一派空白。

“你也不想想,這么大的地盤上,唯有陶驤兩個字這么好用,怎么可能一個印用到底?”陶驤竟笑了,“我來告訴你,這印看上去是都一樣。不過每換一次,角上的缺口都不一樣。一事一印,是我的老規矩。”

靜漪身上的血都冷了似的,完全動不得。

陶驤看了她,說:“方少康,不,戴孟元,值得你這么做?”

靜漪死咬著牙關。

陶驤將這兩個名字連在一起說,也就是已經知道了……她忽然間有種深深的恐懼。

“他值得你為了他,陷我于不義?”陶驤問。

“不,不是的……”靜漪否認。

“不是嗎?他是什么人你清楚。如果不是我先下手處理干凈,放走他和同黨的罪名,我就得背著。你是我太太,逄敦煌是我部下,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靜漪。”陶驤說。

“不會的,他不會……他答應過我。如果不是他答應了我的條件,我是不會這么做的。”靜漪急促地說。

“你對他倒是信任的很。”陶驤譏諷地道。

靜漪張了口。

“為了他你可以什么都不顧。從前你可以拋棄父母弟兄,今天你可以不顧夫妻情分。程靜漪,”陶驤盯了靜漪慘白的臉,“為了他你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牧之……”靜漪整個人都在顫抖,已經完全控制不住。她應該有話可以對陶驤說,她應該有辯解的理由。可是她說不出來,頭腦中一片空白,全是陶驤陰沉的臉和兇狠的眼神。

陶驤的臉色讓她怕,打心口窩往外地疼。一絲絲的疼痛將她纏繞的死死的,她動都動不了。

“三年,靜漪,我得到你人,沒得到你心。”陶驤說著,轉了身,“我當然知道你嫁給我,就是情非得已……可我也警告過你,要走,你可以走;但只要你在我身邊,不能有二心。”

靜漪點頭。

當然他是看不見的。

他直立的背影鐵鑄似的,高的難以逾越……

“你心里自始至終裝著一個戴孟元。”陶驤說。

“牧之,我只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再死一次……我受不了……我幫他也只幫這一次。你就……”

“有沒有你,他該死都要死。你以為你是誰,程之忱又是什么人,他會為一己私利,動用公權去殺人?別說他不至于。就是程家,想要誰悄沒聲息地在這世上消失,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你也太不了解你父親,太不了解你兄長。他們真要做了什么,是不屑于隱瞞的。”陶驤陰狠地說。

靜漪噎住。

半晌,她才開口問道:“牧之,你能坦白告訴我,當時……你是知道他會被暗殺的嗎?”

陶驤轉過身來,看著她。

“請你回答我。”靜漪問。

“我知道。可對我來說,只要我要你,你就必然是我陶驤的妻子。他的生死,于我無礙。”陶驤說。

“陶驤!”靜漪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陶驤卻半點不為所動,“你為了他,飛蛾撲火。我佩服你的勇氣,可你用錯了地方。這樣一個時時為了自己陷你于危險之中的人,你視若珍寶,我無話可說。但是你因此危及我的利益……你知道我會怎么做。”

“所以,對你來說,我始終不過是程家放在你這里的一個保證。”靜漪從頭冷到腳,眼淚還沒流出來,就已經冰凍住了似的。“那么……牧之,這三年來,對你來說我又是什么?我是不是和那匹黑馬一樣,不過是個不肯馴服的活物?不過是個值得挑戰的目標?是不是這樣的,牧之?”

陶驤專注地看著她,好久,他說:“你的確是程家放在我這里的一個保證,現在我需要兌現這個保證。你要回去探望母親,也好。這段時間你想清楚,戴孟元是不是像你想的還和以前那么重要。現在證據確鑿,我留著他在外頭,是因為這樣對我更有利。我想你知道,如果走漏風聲,后果是什么。你只要記得,現在我要他三更死,他一定活不到五更。你還回不回來,看你考慮的結果。”

靜漪眼前一陣發黑。

她明明仍然坐在榻上,卻好像是置身于海面的小舢板上。

頭暈目眩,四周的東西都在晃動,陶驤的身影巋然不動……她掙著起來,走到他面前,她仰著臉看他。

她白凈的面龐仿佛在短短的半個鐘頭之內,小了一周。

他一手便能掌握過來似的。

他沒動,看著她,也等著她……她呼吸是涼的,整個人都是涼的,她點著頭,說:“那么……在我回來之前,你能保證……”

“我也不能保證什么。費玉明過分一點,或者他們做了什么我不能容忍的事,我都不能保證我不會擦槍走火。”陶驤低聲道。

靜漪覺得這蜿蜒若冰涼滑膩的蚯蚓一般的聲音,是在貼著她的頸子蠕動的。

“我想你懂我的意思了。”陶驤說。他眼看著靜漪面色灰敗下去。也知道自己的話會像一把尖刀在凌遲她的尊嚴。但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這個時候他半點都不猶豫。

靜漪望著陶驤胸口幽幽閃著光的扣子,說:“我不想騙你的……如果這一次能瞞天過海,我只想……我與過去徹底做了一個了斷。”

“你可以對逄敦煌坦白,卻不能對我說。”陶驤冷冷地說。

“我對你說,你就會改變主意嗎?”靜漪問。

陶驤沒有立即回答。

靜漪說:“你不會。我也不會那么為難你……陷你于不義,是我的錯。我沒有什么可辯解的。你因此懲罰我,我也無話可說……不過,牧之,我也有話想問問你——你有沒有什么事,是瞞著我的?”

陶驤皺了眉。

靜漪卻不等他回答。

書房門開著,就在前方,她邁步出去,腳下輕飄飄的。

陶驤回手拉住了她,她簡直立即軟弱下來了,他的手溫暖而有力……她剛想要開口,聽到他說:“靜漪,很多事由不得你我。我也沒有多少時間等你。早去早回。”

靜漪閉上眼睛。

這的確是夜晚,靜的墓一般的夜晚。

她閉上眼睛,眼前卻是白云在飄過……

她推開他的手,再沒有說一個字,離開了。

同上一次到達南京時一樣,這一次迎接程靜漪的,仍然是瓢潑般的大雨。靜漪已經有兩日沒睡好,飛機起飛她就發暈,直吐了個天昏地暗。昏沉沉地躺在座椅上熬過了幾起幾落,飛機降落時,隨她一道出行的所有人臉色都和她一樣難看了。

她并沒有通知任何人要來南京,可是飛機降落時,停機坪一旁的跑道上便已經停了幾輛黑色轎車。

飛機停穩,透過舷窗,她看到轎車里下來幾個人。傘撐開,隨后出來的那個人,讓她愣了一下——她沒想到三哥之忱會親自來接機。

可她沒有絲毫的興奮。

秋薇歡歡喜喜地收拾著她的東西,跟在她身后下飛機,見了站在舷梯旁等候的程之忱,先高高興興地叫了聲“三少爺”——三少爺程之忱穿著軍裝,肩上一顆梅花在陰郁的天氣里仍然散發著耀目的光芒,整個人看上去更加的氣勢奪人——程之忱對秋薇點點頭,看了走下來站在自己面前的十妹靜漪,說:“來,上車吧。”

靜漪氣色并不好。

程之忱微皺了眉。

靜漪乖乖地跟著他上了車,只有她和之忱坐在車上。

“母親還好嗎?”靜漪一開口,沙啞的嗓音難掩疲憊。

程之忱道:“到家之后看就知道了。不用太擔心。我看你臉色也不好。”

靜漪看著三哥,問道:“父親呢?父親在家嗎?”

“在。今天父親有事情,我們到家他恐怕已經出門了。”之忱看了靜漪,以為她有話要說,不想靜漪卻沉默了。

雨下的極大,車子開進院門,大約有一刻鐘緩慢行駛,可仍然有點打滑。

靜漪頭暈的厲害,又想要吐了。只是強忍著,抬眼看時,車子已經到了樓前。她沒有心思打量這里,就見車一停,車門還沒開,一把漂亮的油紙傘已經遮在了她的頭頂,她抬頭一望,索雁臨正微笑著望著她,說:“靜漪你可來了,快些進去吧。”

她說著已經伸手握住靜漪的手臂,幾乎是攙著她下車來,看了看之忱,對他微微一笑,卻也不管他,倒先將靜漪拉著進屋子去。

“靜漪!”進門遞上毛巾來的是江慧安。靜漪接了毛巾,看她身旁站著的九哥之慎。輕聲叫了九哥九嫂,轉身叫三嫂三哥。

她并沒有被淋濕,被他們站在一處這樣圍著看,她頓時覺得自己像是動物園里跑出來的猴子。看出她不自在,慧安趕緊讓人上熱茶。

“母親剛打過針,正在睡覺。等會兒她醒了再上去看她吧。”索雁臨輕聲說。

靜漪累的很,樓梯仿佛都上不去,聽見這話便聽從他們的安排,坐了下來。

跟著靜漪來的張媽秋薇和馬行健一一見過之忱等人才下去。

雁臨給靜漪拿了點心,看她穿著水紅色的襯衫、白色長裙和一對水紅色的皮鞋,整個人看上去仿佛這陰雨天里唯一的亮色,極是奪目,不禁稱贊道:“少見小十這么打扮,好看的很。”

慧安溫柔地笑著點頭,把熱茶送到靜漪手邊,說:“喝口熱茶。下雨天有點冷。”

靜漪卻并不覺得冷,反而身上熱乎乎的。可她根本不想說話。只是望著兩位嫂子,她不忍心拂了她們的好意,茶是喝了一口,點心沒有動。

慧安看了她,若有所思。

靜漪避開她的目光,問道:“九嫂什么時候過來的?收到你的信,我擔心的很。”

“有一個十天了。母親上次傷風之后一直沒有好,這一次又傷風,嚴重到肺炎。其實倒不是大病,就是自從搬過來,母親心情總不大好。前些日子便念叨你,我猜她是想你了。說過這次病好了,你不能回來,她便去蘭州看你的……”慧安輕輕地跟靜漪說。

靜漪聽著,低了頭。

她放下茶杯,抽手帕掩在臉上。

都被她這樣的舉動弄的一時不知所措,還是慧安過來擁了她肩頭,低聲安慰她。

索雁臨看看之忱兄弟,輕聲說:“慧安,靜漪,去房里休息下吧,我看靜漪也是累了。”

靜漪搖頭,說:“我不累。”

她眼圈兒紅了。

靜漪點頭。

她猶豫下,便說先陪母親兩天。并沒有聲張杜氏生病的事情。

靜漪身子不爽,聽了這話心里也不舒服,不過她很久沒見三太太了,看了她還是覺得到底是自己家里的人,便說:“哪里會惱。我是我娘的親生女兒,怎么會不像她?三太太您一向可好?”

她說著,請三太太往里。

三太太嘆口氣,拍著胸口道:“也不過是那個樣子罷了,上了年紀,越來越不濟了……”

“三姐身子再不濟,哪兒還有身子好的?”這一把清脆高亢的聲音,當然是四太太李翠翹。

靜漪回頭,看了依舊青春美麗的四太太,也問候過。

四太太開了三太太的玩笑,過來一樣仔細打量了靜漪,輕聲說:“十小姐來一趟真不易。路途這么遙遠,看來是折騰的不輕。見過太太要緊早些休息去吧。”

她這般軟語相慰,靜漪微笑點頭。

四太太笑道:“十小姐還是那么好性子。”

靜漪倒有些受不了她們打量自己,借口要去洗洗手,在盥洗室呆了好一會兒,到秋薇擔心她來敲門,她才開了門出去。見他們都仍聚在客廳里說話,她回身上樓。

杜氏的臥室在二樓,上去以后,整個二樓東翼都是她的居所。引著她上樓的丫頭說西翼是老爺住,三太太和四太太單獨占一棟樓,在后面院子里。平時起居她們都在各自居所,只有吃飯的時候過來。

靜漪沒心思聽這些,上了樓看到程夫人跟前的老婆子柳媽出來,便叫了一聲“柳媽”。只輕輕一聲,不單柳媽,連程夫人身邊的青黛和豆蔻都從房里跑出來,壓低了聲音叫道:“十小姐!”

都驚喜的不得了。

靜漪輕聲問:“母親呢?聽說睡著,我進去看看她,保證不吵醒她。”

靜漪自己走進去,聽著外頭柳媽她們和秋薇低聲說話,一會兒聲浪高些,又低下去……她悄悄關了房門,往杜氏床邊走去。跪求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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