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后傳奇

第四回 初相逢

屋外的迎春花漸漸開了。陽光好的日子,汪氏會許禾披上厚厚的氅衣到院子里小坐,曬曬暖陽。到底年輕,禾已覺身體恢復如常了,汪氏卻不依,說是不出百日,不能大動。

待到足月這日,禾又照例晨起去向高夫人問安。高夫人只隨口問了幾句有的沒的話,卻不再似從前般親近。待禾回到后院,高夫人便打發了人來知會禾,讓禾好好休養,日后可不必每日去北院問安。

高璃與高玲仍時常來陪禾講話,高融有時亦會與她們結伴同來,他與禾也逐漸熟絡起來,可高融依然不踏足禾的屋內。偶爾幾個年輕人會在院子里一起作畫撫琴,或看高融練劍習武。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禾的身體亦一日日康健起來。

窗外的柳梢長了嫩芽,院子里開始聽到鳥雀的啼鳴聲。汪氏已經張羅著收拾冬日里的衣被,禾的生活仿佛就這么不咸不淡的繼續著。這日天氣晴好,禾歪在院中的躺椅上,春日的暖陽輕盈而溫暖的灑在她那宛若凝脂般的肌膚上。汪氏抬眼看到,嘆了口氣,心下道:“可惜了這般傾國傾城的人兒。”遂拿了錦衾躡手躡腳替禾搭上。禾睜眼見是汪氏,微笑道:“汪嫂,剛才我夢見漫山的迎春花了。”汪氏曾聽吉祥提過禾最愛看迎春花,看著眼前這個楚楚可憐之人,心中不免一酸,問到:“二娘子是想去看花嗎?”見禾未出聲,汪氏接著道:“再過兩日是十五,聽說夫人要帶著女眷去白馬寺祈福。您跟吉祥悄悄打后門出去,應當無妨。”禾聽聞可以出門,“嚯”得從椅子上起身,抱住汪氏撒嬌道:“我的好汪嫂,就知你最疼我!”

十五這天,天剛微亮,便已聽到前院人聲吵雜。禾亦早早起身洗漱完畢,換上日常的襦裙,只待前院車馬聲走遠,便帶著吉祥迫不及待出了后門。汪氏站在后巷,目送二人走遠。

嫁入高府半年,禾一步未曾離開過高府。今日出來,仿佛經歷三生三世。禾不敢回家看望母親,她怕母親為自己擔憂;亦不敢去往市集,畢竟是高府女眷,未經公婆夫君應允私自出門,那是大忌。禾拉著吉祥,問到:“還記得建春門外的那個小山坡嗎?兒時我倆常去那里采山果。”吉祥興奮道:“嗯嗯,那里景色好,人又少。”言罷,二人去尋了一輛牛車便出得城去。

初春的清晨,寒意未盡。可當主仆二人爬上小山坡時,皆已香汗淋漓了。禾與吉祥二人背靠背坐在山頂之上。白天的喧囂還未曾到來,黑夜的深沉卻已褪盡。一片彩色的朝霞映入禾的眼簾,緩緩地天邊露出了半圓的火球。隨著耀眼的萬縷金光,鮮艷欲滴的朝陽噴薄而出。陽光撥開層層云霧,將湛藍的天空展現在二人眼前。禾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滿足的微笑著,仿佛回到童年,她記憶中的晨曦便是如此美麗。

山腳下開滿了迎春花,它們恣意地綻放。那金燦燦的黃色,鋪天蓋地的收入禾的眼底。眼前這片花海又讓禾想起了父親。禾明白父親將自己嫁入高府,不單單是為他仕途通達,亦是寄希望禾的出嫁能為弟弟將來入仕鋪墊道路。現如今自己這般光景,恐怕是父親始料未及的。

“日出杲兮,美人觀兮。”禾的思緒被這一聲打斷,轉身看到一個身材高大,膚色古銅,面容俊朗的男子。禾點頭示意,欲起身離開,不料這男子卻道:“小娘子方才坐在那里,萬道金光照于你身上,仿似九天仙女一般,極美!”禾生平第一次被陌生男子當面夸贊,羞的臉頰緋紅。吉祥快速起身擋在禾的面前,大聲道:“狂妄之徒,休得對我家小娘子無理。”禾未待這男子出聲,拉著吉祥便往山下跑。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禾拉著吉祥跑的太快,山路崎嶇,禾被一顆小石頭絆倒,二人一并栽倒在地。禾又被順著山坡往下滑,幸得兩旁樹枝掛住她的衣裙,才得以停下。吉祥大喊著“小娘子”追了下來,看到禾血肉模糊的雙手,吉祥嚇得大哭起來。禾忍著痛低聲對吉祥道:“扶我起來吧。”吉祥抽噎著來扶禾。禾企圖起身,可是疼痛使得她又跌坐在地上。吉祥急的又哭起來,禾寬慰她道:“不妨事,小坐片刻就好。”吉祥哽咽道:“都是我不好,沒能拉緊小娘子。”“試試我這個金創藥吧。”聲音剛落,人已到了眼前,只見剛才那個男子從一男仆模樣的人手中接過一小藥瓶。“都是你這個登徒子害的,若不是你,我家小娘子怎的會摔倒!”吉祥憤憤道。那男子并不理會吉祥,打開藥瓶,徑直到禾身邊蹲下,抓過禾的手。禾試圖掙脫,但這只手是那么有力,男子不容分說,便將藥粉撒上。傷口刺激的痛令禾微微皺眉,“哈,原來仙子亦會痛。”男子嘴角一揚,調侃道。禾只低頭不語,吉祥用衣袖拭干眼淚,狠狠地瞪了一眼男子,道:“莫在此幸災樂禍!”男子亦不與她理論,招了一下手,那男仆模樣的人便跑近前。那男子用力從男仆的衣角上扯下一片布,欲為禾包扎。吉祥一把奪過布塊,道:“什么臟男人的衣服,豈可給我家小娘子用。”那男子亦不惱,笑道:“我們三寶是最愛干凈的,這衣服是今晨出門方才換上的。”言罷,并不問禾愿意與否,便替禾包扎。“啊”禾忽地輕輕呻吟了一聲,原來男子不慎碰到了禾的腳。那男子應聲看向禾,只見她輕咬朱唇,眉頭鎖得更緊了。“你可是傷到了腳?”男子柔聲問道。見禾點頭,他接著道:“跌打的藥我并未隨身攜帶,不如我背你下山,可好?”吉祥快人快語道:“你個登徒子,用不得你假惺惺裝好人。我自己來背小娘子。”那男子失笑道:“你若是想把你家小娘子再摔下山去,那就請便。”言罷便徑直離開。

禾見男子走遠,輕聲責怪吉祥道:“人家出手相助,我們未及言謝,你還要沖撞人家。”吉祥亦不示弱回道:“是他出言無狀,才令小娘子匆忙下山,以致發生意外。我不怨他,又怨何人!”吉祥言畢便蹲至禾面前,欲背禾下山。禾搖了搖頭,道:“山路崎嶇,莫說背我,即是自己走下去,亦不如平路般穩健。許我再歇會兒,便可自行下山了呢。”吉祥聽罷亦覺在理,便不再堅持。

吉祥正欲替禾揉腳,只聽一個聲音道“莫動”,吉祥抬頭見又是剛才那個男子,便沒好氣道:“怎的又是你。”那男子依舊不惱,蹲至禾的面前,用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他來背禾,并道:“我祖母向佛,教導我與人為善。今日既做了善事,便做到底。”禾知曉自己很難下山,又不得回高府尋人來幫忙。正思忖著,卻聽一聲春雷響起,剛剛還陽光明媚的天空,此刻已烏云密布。“這初春的天,果然如孩兒的臉。”那喚作三寶的男仆道。男子轉頭湊近禾道:“若仙子執意不肯下山,恐這雨就要落下來了。”話音剛落,忽地天際又一聲驚雷炸響,天崩地裂般的聲音著實令人害怕。禾知道無法拖延了,于是點頭答應。禾理了理云鬢,抬起頭,恰與那男子四目相對,目光接觸到的是一雙深邃的看不透的眼睛。禾第一次看清他的臉,一頭烏發被發冠束起,劍眉飛揚,鼻梁高挺,紅唇薄厚適中,如雕刻般分明的五官,似與中原人不同。他的外表看起來好像放蕩不羈,但臉上的笑容卻又顯得真誠摯熱。“來,我背你。”男子柔聲道。禾忽地回過神來,羞的復又低下了頭。“公子,還是奴來吧。”三寶上前一步,卻被男子擺手示意止步。

山路雖崎嶇,可男子腳步穩健,山坡本也不算太高,一炷香的功夫已下得山來。禾思忖著這該是個習武之人。剛至山腳下,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幸得山下有一驛亭,男子便背禾徑直入內避雨。禾的腳受傷,只得半倚著亭柱歇下。禾對男子道:“萍水相逢,卻得公子相助,甚是感激。”男子淺淺一笑道:“雖素昧平生,但小娘子如盈盈仙子,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禾聽得微覺耳熱,低頭不語。只聽男子又道:“如今我等同在一檐之下,可否請教小娘子芳名?”吉祥正欲出聲,禾輕輕拉她衣角,接著抬頭,坦然直視道:“雙親喚奴家禾。”男子笑著道:“‘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小娘子莫不是生在十月?”禾一怔,她只以為男子是習武之人,未曾想自己名字的由來他一語道破。男子見禾不語,笑著對禾道:“雙親喚在下宏。”言罷俏皮的朝禾笑了起來。禾知道他在學自己講話,本想抑制住,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令尊令堂定是盼公子可振迅宏才,報國安家。”宏望著她,微笑道:“你果然是仙子。”

驛亭外的雨像斷了線的珍珠,滴滴嗒嗒落個不停。宏對禾道:“這雨不知何時會停。我等不如玩個游戲,總好過彼此如快人獨處。”此時禾不但消了防備之心,更莫名的對宏多了幾份好感。見禾點了頭,宏示意三寶從懷里拿出了幾個牙色小巧玲瓏的方塊。三寶遞于宏的手中,宏對禾道:“這是我家鄉的一種游戲。每當族人捕到獐、狍、鹿這些野獸,就先把嘎拉哈取出保存。不論大人孩童,在閑暇之時便會玩抓嘎拉哈,抓得多者為勝。”禾從不知何為“嘎拉哈”,更不知還有這樣的玩法,于是用充滿新奇的眼睛笑盈盈地望著宏。宏似乎能讀穿禾的心,捧著嘎拉哈對禾道:“此為我家鄉之語,此物便是動物的骨拐。”吉祥亦湊了過來,聽著宏道完,亦覺新奇好玩,便嚷嚷著一道玩。三人圍至禾身旁,三寶輕吹地面,宏便開始了。只聽他喊了一聲“起”,便將貼在右手心上的一個嘎拉哈朝上扔起,再回手抓散落在地上的其他嘎拉哈。緊接著又將落下的嘎拉哈用手接住。宏手眼配合,動作如行云流水般流暢,煞是精彩。吉祥完全被吸引住了,躍躍欲試。禾傷了手,雖只在旁為他們計數,亦開心無比。幾個人熱熱鬧鬧的玩了起來,無拘無束的笑著,仿佛皆回到了童年。宏不時會偷偷瞄幾眼禾,禾的那雙黑眸,如此純粹,禾的那抹笑容,如此甜美,完全不同于他身邊其他女子。在那些女人的眼中、笑中,宏只看得到諂媚與心機。而禾仿似一個誤落凡塵,沾染了塵緣的仙子。

春日里的雨,說來即來,說停即停。雷聲漸小,烏云散去,天放晴了。禾見時候不早,心中雖不情愿,卻仍示意吉祥去尋牛車。宏制止道:“雨將停,地濕路滑,還是讓三寶去吧。”三寶應聲便往城門方向去。只半柱香功夫,便帶了一輛牛車來。宏依依不舍地對禾道:“讓車夫送你回家吧。記得好生休養,切莫隨意走動。”言罷,不容分說,一把將禾抱起,行至牛車旁,輕語:“我們會再見的。”禾凄然一笑,道:“公子珍重,再見無期。”

禾的心如同牛車一樣跌蕩。禾自己亦不明白,為何短短只相處了兩個時辰,自己會如此心神錯亂。吉祥見禾發呆,問道:“小娘子,莫不是腳痛厲害?”禾回過神來,胡亂應了句,便不再做聲。吉祥雖出身微寒,但自幼與禾為伴,亦學得察言觀色。她見禾今日神情不同往日,便不敢再言語。

牛車按吉祥指引的方向,一路來到高府后巷。象高府這樣的官宦世家大宅,后巷多為隱蔽小路,由高墻與正宅隔開,平日亦極少人出入,不知情的旁人完全不知此路與正門開在大街之上的高府有絲毫關聯。牛車停下,吉祥急忙下得車來,環顧四周無人,便輕拍小門。正在焦急等待的汪氏聞聲急忙來開了門。吉祥對著汪氏一番耳語,汪氏入內叫了平日里在后院伺候的一名身形較大的仆婦,一道將禾自牛車背下,入了屋內。汪氏復又出門給了車夫一吊錢,囑咐他快速離開,便轉身關了院門。

一切安置妥當,送走郎中,已過晌午,高府外出的人馬都還未歸。汪氏一邊與禾敷腳,一邊心疼道:“若非今日我準二娘子出門,哪里會有這檔事?”禾拉過汪氏的手,像個孩子似的撒嬌道:“好汪嫂,你莫要自責。今日我得見漫山花海,得虧了你。”汪氏抽出手,取下敷在禾腳上的熱巾,又沾了藥盒里的獾油,邊抹邊嗔怪道:“好在郎中說只是扭傷了腳踝,好好歇幾日便可下地了。”禾抿嘴一笑,道:“若有下回,我定帶你同往,你記得可要抓緊我。”汪氏忍笑道:“都為人婦了,還這般孩子氣。今日放你出去便傷了腳,豈敢再有下次啊。得虧這郎中是我遠房表弟,否則斷然瞞不住夫人。”禾將身子倒入汪氏懷中,汪氏心疼的拍著她的背,繼而又輕扶禾躺下,道:“二娘子,您先睡會兒。”禾倦倦地閉上眼睛。

這一夜,禾做了一個夢,那個只在兒時出現過的夢。她在山腳泥沼間,一群如狼似虎的野獸目露兇光地盯著她,而她卻陷在沼澤里無力逃脫。這時,母親車氏拿著柴刀出現了,母親憤力去砍那些野獸,可愈砍愈多。正當母女二人即將遇險時,一條白色巨蟒從天而降,救走了母女二人。

禾被夢驚醒,“嚯”地坐了起來。透過窗,那皎潔的白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輕倚床欄,心卻飄到了今日的那個驛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