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后傳奇

第九回 圣駕至(三)

中原之地的秋色不同于平城,拓跋宏馭馬馳行在通往城外的官道上。樹梢已然泛黃,偶有幾片紅葉落下,被風一吹,漫天飛舞。官道兩旁已積了厚厚的落葉,一眼望去猶如覆了黃金之甲,煞是壯觀。可此刻拓跋宏無心流連美景,他帶著三寶著私服早早出了建春門,欲去等候他的意中人。

辰時剛過,一輛牛車自北而來,距離驛亭十丈之外便停了下來。身著藕色襦裙的禾,戴著錐帽,以薄紗掩面,緩緩下得車來,身后跟著吉祥,手腕處搭了一件同色的氅衣,二人疾步到了亭前,駐足。禾便這樣立于亭前,任秋風拂面,落葉飄零。

不知何時,宏已悄聲行至禾身后。吉祥見到宏便瞪大了眼睛,正欲出聲,被宏比了個止聲的手勢。幾個月來,禾雖未道明,但吉祥知曉禾的心思。此刻見到宏,她雖覺驚訝,但心中卻甚是欣喜,便乖乖配合,按三寶示意,將氅衣遞于宏,隨三寶悄聲離去。

“起風了,當心著涼。”宏悄然近前將氅衣搭在禾身上,低頭道。禾聞聲轉頭,目光所及竟然是宏,她驚的講不出話來。宏輕輕掀起錐帽上的薄紗,凝視著禾,道:“說好的要再見。”聞言,禾的淚水不自主地落下來。宏將禾攬入懷中,禾并未掙脫,這幾個月里,她每日都在思念宏,她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你已是人婦,你早已沒有了愛的權利,可思念之情卻無時無刻不在她心頭縈繞。現下,心上人活生生站在面前,禾再顧不得什么婦道,此刻她就是個只為愛而生的女人。

宏伸手輕撫禾,柔聲道:“跟我走吧!”禾輕輕推開他,驚愕地望著宏。宏亦深情地望著禾,又道:“我清楚你的一切,我怨自己為何不早日遇到你。如今,上天既然讓我們相逢,那我必要將你帶走。”禾聽到他的話,本已止住的淚水又落了下來,禾低下頭,凄苦道:“天意弄人,只恨逢君非我未嫁之時。”宏拉起禾的手,置于胸口,堅定道:“你信我!”禾抬起頭,望著宏炯炯有神的雙目,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充滿了深情與期盼。禾無力選擇,但此刻她愿意聽從自己的內心,她愛眼前這個男人,無論日后怎樣,這一刻她只想做自己,禾雖未出聲,卻輕輕將頭枕于宏的肩上。二人立于風中,久久不曾分開。

回到后院,禾只對汪氏說頭痛,便更衣睡下。宏的一言一行在她腦海里反反復復出現,他寬闊而溫暖的胸膛,令禾感到踏實。思著想著,禾便漸漸沉睡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掌燈時分。禾緩緩起身,行至窗前,輕喚汪氏,繼而又至榻邊坐下。汪氏應聲入內,俯身問禾道:“二娘子,可欲進膳?”禾輕拉汪氏坐至身邊,道:“汪嫂,我只想同你說說話。”汪氏笑道:“我日日同你一起,什么話非要此刻著急講?我先弄些湯羹與你,隨后再講不遲。”言畢,便欲起身離開。“今日我見到他了。”禾輕聲道。汪氏聞言,止步轉身,滿臉狐疑地望著禾。禾接著道:“他說要帶我走。”停了一彈指,禾接著道:“汪嫂,我不想如母親般過一生,我想同我心愛之人在一起。”汪氏復又坐回禾的身旁,拉起禾的手輕撫道:“雖說你我主仆相稱,可我早視你如同己出。這大半年來,你心里的苦我又何嘗不知?只是這位公子姓甚名誰,家世人品,你又了解多少?”見禾垂目不語,汪氏接著道:“那日他贈你的玉佩,絕非出自尋常人家。依你所言,他的年紀相貌,那該是已有家室之人,你可知他有多少妻室姬妾?如今你是有夫之婦,他縱是皇親國戚,亦無法將你名正言順地帶走啊!”禾苦笑道:“是啊,我是個有夫之婦。”汪氏理了理禾的云鬢,嘆口氣道:“我十五歲上,嫁給了我那死去的丈夫,不到半年,他就得疫病死了。沒有給我留下一兒半女,卻要我一人擔起贍養公婆之責。公婆皆體弱,需常年服藥。那年我才十六歲,又如何養活三個人?無奈,我將自己賣入高府,每月的月俸能夠他們吃飯服藥。”話到這里,她微微苦笑的搖了搖頭,道:“早年我還會落淚,如今淚已流干了。女子生下來,命運由不得自己。”禾震驚地望著汪氏,這一年來,從未聽她提及家人子女,雖曾想過她是個未亡人,卻不知她竟這般苦。禾輕輕將身體靠在汪氏膝頭,淚水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秋去冬來,雖未及降雪,卻已是霜露濃重。吉祥一早便去了庫房要火炭,可庫房的執事卻推說南院今年添了人口,火炭多數送去了南院,其他各房亦不夠分配。吉祥怏怏的回到后院,將此事向汪氏哭訴。汪氏無奈道:“如今二公子對二娘子不聞不問,那蔣氏又有了身孕,亦難怪下人們會如此。”吉祥邊抹淚邊憤憤道:“都是些勢利小人。”繼而又巴巴地問汪氏:“不如我去找找三公子,求求他?”“斷不可找三弟!”還不及汪氏開口,禾不知何時已站在廚房門口。“可小娘子,您身子弱,沒了火炭,這冬天您可怎么熬啊。”吉祥帶著哭腔道。禾自嘲地咧了一下嘴,近前邊替吉祥拭淚邊道:“你若找了三弟,他定不會袖手旁觀,若他著人送來火炭,那又置老爺夫人于何地?到那時,恐怕高府再無我們容身之處。我并不懼離開高府,而是恐母親為我傷心。”吉祥用衣袖拭去淚水,弱弱道:“小娘子,是我思慮不周。”禾苦笑道:“你是為我,我又豈能怪你。”轉頭又對汪氏道:“汪嫂,勞煩你托人將我作的琴曲拿去樂署門口賣了,換些錢再買些火炭吧。”汪氏本欲勸阻,但她亦知禾拿定的主意,多說無益,便點頭收下。

這一幕被正欲進院的高玲與垣兒看得真切。垣兒見高玲落淚,不解地問:“小姑母,為何你與吉祥都落淚了啊?”高玲邊拭淚邊拉垣兒往回走,并輕聲道:“垣兒,莫要對人說起方才的事,姑母先帶你回南院。”垣兒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怏怏的跟著高玲離開了后院。高玲知道禾表面柔弱,骨子里卻要強,她不能此時進去令禾難堪,只能先回去再為禾做打算。

自打高融入仕,柳氏便愈發愛去佛堂了。高玲疾步至佛堂,見高夫人與柳氏同在佛堂內抄經文,便輕手輕腳的入內,向二人行了個禮,道:“請母親、三姨娘安。”高夫人抬頭見是高玲,笑問道:“今兒怎得樂意來佛堂了?”高玲撒嬌道:“母親,女兒嘴饞,想吃三姨娘做的棗泥糕,故來尋三姨娘。”高玲雖非周氏親出,但她膝下無女,又因高玲是家中子女最幼者,亦十分憐愛。聽高玲如是說,高夫人打趣著對柳氏道:“你快去小廚房給玲兒做吧,免得她肚里饞蟲鬧得緊。”柳氏應下,隨高玲一并出了佛堂。

一進柳氏的西廂房,高玲便急不可待的將所見所聞道于柳氏。柳氏聽完無奈的搖了搖頭,對高玲道:“二娘子內里剛烈,否則初孕之時不會因二公子夜宿不歸而搬去后院。夫人惜子,嘴上不說,那是礙著她有孕在身。她這一滑胎,又是在元日,夫人自不會再關照她。說來也奇,論說二娘子如此聰慧之人,若她肯下功夫定可挽回二公子的心,那夫人自不會介意她滑胎之事。可她偏偏對二公子不理不睬,莫說夫人這樣自小被嬌養長大的世家女子,即便是我,若叔達未來的子婦如此不待見叔達,我亦不會待她親近。”辛玲聽柳氏道完,喃喃道:“嫂嫂似有意中人。”柳氏瞪大了眼睛,驚道:“玲兒,這話莫要亂講,若被旁的人聽去了,會害死二娘子的!”高玲知道自己失言,忙捂住了嘴。柳氏起身行至門邊,將原本虛掩的屋門關緊,又步回高玲身邊坐下,輕聲道:“以二娘子的相貌才情,她斷不會中意二公子。可女子出嫁從夫,這便是她的命啊。”嘆了口氣,又接著道:“旁的為娘的幫不了她,不過好在我有自己的小廚房,如今我又去了正廳用膳,這廚房里的米面腌肉,你都拿些與她吧。”高玲聽完一把抱住柳氏,開心道:“謝謝母親!”若無旁人在側,高玲總會稱呼柳氏“母親”,柳氏慈愛的撫摸著高玲,母女二人親密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