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迷局

第十二章 法門問案

大唐國寺法門寺位于長安城西二百余里的岐州境內,是日一早,薛訥與樊寧就動身出了城,匆匆趕去。每行三十里,兩人便要在驛站停駐片刻,飲茶補水,最重要的則是讓馬匹得到休息。

每個驛站都有武侯拿著樊寧的畫像,嚴格盤查往來的人員,樊寧仗著畫皮仙的功夫,插著腰行走在武侯之間,指點江山比比劃劃,毫不避諱。薛訥飲了馬,灌滿水袋從驛站走出來,看到這一幕,只覺無奈又好笑,招呼道:“寧兄,該出發了。”

樊寧遠遠一應聲,小跑過來,牽過馬轡頭,抬手捶捶后背:“這么下去,怕入夜才能趕到法門寺,不知那些禿子讓不讓我們投宿……”

薛訥轉念一想,帶著樊寧住在廟里確實不大方便,打算提議今夜宿在下一個驛站,話還沒出口,忽然聽得身后有人喚道:“薛御史,寧兄?”

薛訥還沒轉過身,就聽樊寧輕呼道:“高主事?你怎的也在這?幫著武侯緝拿兇嫌嗎?”

高敏的出現令薛訥有些意外,轉念想想,法門寺出了這樣大的事,刑部必然會派官員前往調查,不足為奇,但薛訥仍佯做不知,上前一步,生生把樊寧和高敏隔開,插手禮道:“高主事往何處去?”

“往法門寺去啊”,高敏笑嘻嘻地與樊寧招呼,復對薛訥回禮,“昨日拿回去的物證,尚書大人極其重視,特命高某前往探查……法門寺供有佛舍利,天皇天后曾在此處迎佛骨,頂禮膜拜,現下出了這么嚴重的大案,那紅衣夜叉樊寧卻還沒有落網,怎能令人不心焦呢?”

高敏說的是實情,但薛訥和樊寧同時望向遠處,未見到他有同伴,再同時望向高敏,將他從上看到下,似是不明白為何這般重視卻只派出他一人。

高敏撓撓頭,俊朗的笑容里滿是尷尬:“這幾日又出了旁的大案,抽調了許多人馬,所以這個案子就交給了高某,兩位也是去法門寺的嗎?”

“是了,高主事,我們一道走罷?”不等薛訥回話,樊寧便招呼高敏道。

“好啊”,高敏欣然應約,牽過自己的馬匹,翻身而上,笑嘻嘻地示意樊寧和薛訥出發。

薛訥心急又無奈,也顧不得那么多,一把抓住樊寧的手,低聲問道:“為,為何邀他一道?”

“你傻呀”,樊寧暗暗擰了薛訥一把,招他至近前耳語道,“他也去,我們也去,若是不一道,豈不更可疑嗎?”

說罷,樊寧瀟灑地翻身上了馬,沿著官道向鳳翔方向駛去。薛訥說不出自己為何這般提防高敏,總覺得此人給他的感覺并沒有那般簡單,也忙翻身上了馬,緊趕慢趕追上了樊寧的腳步。

待到鳳翔時,天色已晚,三人趕在宵禁之前投宿驛站。此地是長安來往西域的必經要道,各國商旅極多,兩層木質小店里里外外熱鬧非凡,樊寧將馬牽入棚中,交給雜役喂食,又吹著口哨,逗弄了飲水的駱駝,進店時見薛訥與高敏正站在高腳柜臺前,似是與掌柜商量著什么,兩人面色一黑一白,涇渭分明煞是有趣。

樊寧上前兩步,問道:“怎么了?”

“只剩兩間房了”,高敏似是對這種情況見怪不怪,拍著樊寧的肩道,“寧兄,我們兩個住一起罷?薛御史公務繁忙,單獨一間正好啊。”

樊寧還沒來得及回絕,薛訥便一把將她拉至自己身后,明明心里萬般不快,他的神色卻仍是那般云淡風輕,與平時別無二致,笑著撓頭道:“寧兄打鼾的聲音極響,先前有人跟她一個房間,睡了一夜,早上起來就聾了。高主事斷不可冒此風險,若是壞了身子,耽擱查案可怎么好……”

“趕巧了”,高敏非但不介意,反而一臉他鄉遇故知般的興奮,“我就愛聽人打鼾,沒有鼾聲我都睡不著,如此甚好,那就……”

“不可”,薛訥硬生生擋在兩人之間,憑借身高優勢將樊寧與高敏生生隔開,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樊寧從后給了薛訥一掌,將他撥到一旁,蹙著眉,神色極為復雜,煞有介事道:“主官,你就莫惦記著給我留顏面了……高主事,實不相瞞,我有熱邪,偶時夜間會驚起,四處游逛而不自知,有一次甚至差點打傷了我的祖父。故而寧某從不與同宿,須得委屈我家主官與高主事了。”

“啊,原來如此,好說好說”,高敏倒似是個爽快性子,朗笑兩聲,對薛訥道,“長安城里多少姑娘盯著薛家的門楣,盯著咱們俊俏的薛大公子,高某今日與薛大公子同宿,真是三生有幸了。”

樊寧知道薛訥最怕人開這樣的玩笑,忍著笑偷眼看他,果然見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不自在。樊寧不會知道,薛訥本是想與她一個房間的,現在陰差陽錯,倒成了與高敏一個房間了,心里的煩悶不快又能與誰說去啊?

三人沿著木質旋梯上了樓去,樊寧的房間靠里,薛訥與高敏的房間則在樓梯口處。薛訥打開房門,只見那床榻極窄,容下一人尚且為難,更莫提睡兩個大男人了。樊寧差點沒笑出聲,道一聲“珍重”,大搖大擺回自己房間去了。

高敏推著薛訥進了房間,坐在榻邊打了個哈欠:“這里的條件自然不能與薛府相比了,薛御史受罪了,高某一會兒找伙計再要兩床被褥,打個地鋪就得了。”

高敏這么說,反倒令薛訥有些不好意思:“還是薛某睡地下罷。”

“薛御史就不必客氣了”,高敏說著,探身出了房間,吩咐那小二幾句,又不忘說幾句胡語,逗得對側那西域來的姑娘嬌笑不止。不過多時,伙計便送了兩床被褥來,高敏選了木桌案旁的空位,麻利地打了地鋪,歪身其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笑得疏朗又饜足,“一會兒若是能吃上一碗熱臊子湯餅,今日便算過得不錯。”

“高主事是岐州人嗎?對臊子這般情有獨鐘。”

“我是洛陽人,只是從未在洛陽生活過”,高敏的笑容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清苦,他撐起身子,神神秘秘地問薛訥道,“對了,薛御史,‘那個案子’,你可有什么線索嗎?”

薛訥正在鋪床,回過身來,滿臉困惑:“線索不是與高主事一樣,要去法門寺看看嗎?”

“不是不是,高某說的是那個案子啊。”

高敏擠眉弄眼地看著薛訥,拋媚眼似的,惹得薛訥一陣惡寒:“到底是何案子,請高主事明示罷。”

高敏愣愣怔怔的,有些難以置信:“太子殿下待薛御史如此親厚,竟沒有將那個案子說與薛御史聽嗎?那高某也不敢多言了,失禮失禮。”

高敏越這么說,薛訥心底就越是疑惑,但他性子素來不動如山,沒有追問,只道:“高主事要吃湯餅嗎?薛某這就讓小二送些來。”

用過晚飯后,已至亥時初刻,高敏歪在地鋪上看著不知什么話本,未幾便睡著了。薛訥起身滅了油燈,歪在榻上卻怎么也難以入眠。不知怎的,前些日子毫無頭緒之時,他沒那么擔心,現下理出頭緒,反而愁得難以入眠。

這案子的精密、殘忍與涉及面之廣,已超出了薛訥的預期,而這一切竟是沖著樊寧去的。薛訥想不明白,凡大案必有動機,而樊寧只是李淳風的小徒弟,又有何人會大費周章地去陷害她呢?

翌日清早,天方擦亮,薛訥、樊寧與高敏三人便繼續動身往法門寺趕去,過了正午時分方至。法門寺乃大唐國寺,朱墻白瓦的廟宇上籠罩著青煙香火,還未至近前,三人便被佛寺悠遠、靜謐、安然的氣韻折服,自覺放慢了腳步。

牌匾處把門的除了小沙彌外,還有一眾戎裝執戈的侍衛,薛訥亮出自己的魚符,高敏則交上刑部的公驗,侍衛們搜身后,方將三人放進了廟中。

搜身這種事男人便罷了,樊寧個姑娘家肯定害怕又難受,卻又不能表露出抵觸來。薛訥擔心著樊寧,見她沒有暴露,既心疼又無奈,上前輕拍拍她的肩算作安慰。樊寧薄唇蒼白,卻還是回頭一笑,示意薛訥自己沒事。

過了牌匾再往前行數十丈,便到了山門處,有個約莫二十余歲的比丘候在門口,雙手合十禮道:“薛御史,高主事,住持師父有請。”

薛訥等三人忙回禮,跟著那比丘穿過大雄寶殿與放生池等,來到了東側配殿的茶房。法門寺的住持正等在茶房中,一邊煮水一邊誦經,他約莫耳順之年,生得慈眉善目,發須盡白,一看便知有極高的修為,慢慢開口道:“有勞三位施主遠道而來,聽聞我寺弟子在藍田出事,方丈與貧僧皆很震驚,眾生皆苦,冤親債主,有勞三位施主,早日還我寺弟子一個公道……”

“薛某今日前來,正是為了此事,有些細枝末節,需要大師幫我們回憶一番,或許能成為偵破此案的關鍵證據。”

薛訥輕一點頭,向樊寧示意,樊寧便打開隨身的布包,拿出紙筆,準備開始記錄。

高敏立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著薛訥查案,只聽他直奔主題,問道:“敢問大師,是何機緣派了那幾位師父去別院取《法華經》呢?”

“日常修為撰經,未敢停歇,故而每年都會對這《法華經》進行增補,一年兩次,上半年為佛誕日,下半年便是重陽節前后,如此傳統已維持了近二十年了。”

薛訥暗忖,這案子的兇手只怕是了解法門寺這傳統,可似自己母親那樣虔誠的信徒,都不知道此事,只怕唯有皇族或是極其顯赫之人,才會這般了解。薛訥略定定神,又問道:“每年的日期,可也是確定的嗎?”

“并不確定,關中每到九月初便會下秋雨,不利于經書的存放,故而每年的日期都會有所變動。”

“對于近兩月前來此處禮佛之人,大師可有記檔嗎?”

“每到朔日與望日,來往敬香之人極多,無法一一記載,還請薛御史海涵。”

薛訥還想問正三品上的官員或是親王郡王國公可有往來,但礙于高敏在此,薛訥不便問出口,轉言道:“那幾位師父出門時的著裝,大師可還記得嗎?”

“皆是玄色的僧袍,智字輩三人,皆撕毀在雙臂處,妙字輩六人,皆撕毀在大股處,是我法門寺內部傳承,不會有所偏頗。”

薛訥定睛看看,住持的衣領處果然也有一片撕毀,便很自然地轉了話題:“敢問多日未見這些師父回來,寺里可有報官或者派人去尋?”

“未曾,我寺僧侶往別院取送經書,短則十余日,長則一個月,畢竟徒步而行,可能會遇上大雨大風,有所耽擱在所難免。昨日岐州衙門派人來告知,貧僧方才知曉。雖說生未嘗可喜,死亦未嘗可悲,但世間總當有公平二字,還請薛御史早日查明真相,還我法門寺一個公道。”

“大師請放心,薛某定當盡心竭力,早日偵破此案。”

薛訥又問了住持些許細節,隨后帶著樊寧請辭。住持一直送了三人到放生池處方止,薛訥、樊寧與高敏復向住持躬身行禮。待住持離開,高敏問薛訥道:“那些僧人尸體已燒得殘缺不全,根本看不出什么破損與否,薛御史怎會想起問這個?”

“只是想回去與幾位人證對一對”,高敏果然敏銳,聽出了問話的關竅,薛訥輕輕一笑,俊秀之余帶著兩分呆氣,打哈哈道,“或許能有斬獲。”

高敏滿臉欽佩之色,拊掌道:“薛御史果然博學多識,細致入微,高某受教了。”

樊寧跟在他二人身后,東瞧瞧西看看,見有門洞通往后院,院中許多人在忙碌,立刻招呼薛訥道:“哎,你來這邊瞧瞧!”

薛訥沒來得及細究自己是樊寧的主官,轉身跟了過去。原來一群工匠正在后院打造一尊新的佛像,但見這佛像容色極好,衣著裝扮亦與其他佛像不同。薛訥看著這尊佛像的面容,似乎很面熟,卻又說不上在哪里見過,正皺眉思索間,同樣好奇的樊寧抬手指著佛像,問道:“這是什么佛?”

薛訥一把將樊寧的手拉下來,攥在手心里,低道:“忌諱!不可胡為。”

樊寧一吐小舌,還沒來得及辯解,便聽身后有人喚道:“這位施主……”

三人尋聲望去,只見來人是個耄耋之年,白眉長髯的老僧人,看他身上僧袍撕毀的位置,與那住持乃是同輩。高敏上前一步,雙手合十禮道:“可是方丈大師?在下刑部主事高敏,這位是薛御史和他的屬官,我們三人今日乃是為查案而來。”

誰料那人卻完全沒有理會高敏這番話,顫顫巍巍走過高敏和薛訥,來到樊寧身前。聯想到方才樊寧沖撞佛像的舉動,薛訥忙擋在她身前,硬著頭皮賠禮道:“方才我們這位小兄弟行為不慎,并非惡意,還望大師海涵。”

那方丈不理會他,只是呆呆地端詳著樊寧的臉:“老衲年紀大了,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大好使,可看人還是很準的。敢問施主從何處來,可有父母親人?”

聽到方丈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三人都有些懵。樊寧深知自己目前是以“寧淳恭”的身份,身邊又站著高敏這個刑部主事,若是應答不當,極易引起高敏懷疑,頓了一瞬,利索回道:“沒有,我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是被祖父拉扯長大的。”

方丈慈愛一笑,拿起手中的佛珠,輕輕印在樊寧頭上:“施主龍章鳳質,浴火涅槃,需謹慎小心。燕雀之志,于此世而言,未必不如鴻鵠啊。”

見方丈未有責難樊寧,在場之人皆松了一口氣。薛訥躬身對方丈禮道:“方丈大師果然名不虛傳。這是薛某的屬官寧淳恭,雖聰明機敏,卻不敢與鳳凰相較,實在謬贊了。”

那老僧人轉過身,望著薛訥笑道:“這位可是薛將軍長子薛郎?說起你來,老衲雖不在紅塵中,卻也曾聽聞過永樂坊水井案。薛郎少年英才,此案交與你,老衲便可放心了。”

“大師也識得我家主官?”聽這老方丈說話的意思,樊寧不禁有些好奇,“原來我們主官竟如此聲明遠揚啊……”

“那當然,長安城里但凡能與斷案沾上邊的人,哪有人不知薛大傻……”高敏附和著,又覺不妥,尷尬一笑,趕忙住了口。

那方丈根本不理會高敏,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薛訥的手道:“薛郎雖天資聰穎,可知道你父親給你起名‘訥’的深意?過慧易夭,情深不壽,且當多加留心吶。”

說完這幾句話,方丈合十而禮,轉身離去了。薛訥與樊寧面面相覷,不知他的話里有何深意。寺廟里不走回頭路,三人沿著另一側甬道向外走去。大雄寶殿外是一棵李世民親手種植的銀杏,正值深秋,金黃的扇形葉掛滿枝頭,招招搖搖的,晃得人睜不開眼。

再往前幾步便要出山門,高敏拱手對薛訥道:“薛御史問完了,高某卻還是一頭霧水,得繼續留下查問才是,這便與兩位告辭了。”

薛訥與樊寧回禮與高敏告別,走出法門寺翻身上馬,向長安城方向駛去。

原本以為今日還會宿在官道旁的驛站,沒想到薛訥卻執意進了鳳翔城,找了一間不錯的客棧投宿。

不知怎的,今日拖兒帶女來此住店的人異常地多,不少是長安口音,薛訥多給了近一倍的銀錢,才讓掌柜勻出了一間上房來。

方一入住,薛訥就讓小二準備了洗澡的熱水,對樊寧道:“你打小就討厭陌生人靠近,今日那些人搜身,你定是很難受罷……把面皮拆了,洗個澡換換衣裳,早點歇著吧。”

沒想到薛訥面上不說,心思竟如此細膩,樊寧抖抖唇,什么也說不出口,轉到屏風后沐浴去了。

今日來法門寺,雖然只問了三言兩語,收獲卻是很豐厚的,犯案者知道法門寺多年取經的傳統,卻不注意他們按輩分撕毀僧袍的習慣,看來此人曾經很了解法門寺,現下卻已漸行漸遠。

薛訥心中滿是迷霧初解的暢快,微微抬起俊秀的臉兒,卻見那屏風擋不住光,映著樊寧玲瓏婀娜的少女身姿,驚得他霍地轉過身去,足足默背了三遍《三字經》、《弟子規》、《千字文》,才穩住了心神。

這世上能令他心思乍亂的果然只有她一人,難怪方丈大師說什么“過慧易夭”,“情深不壽”,怕是出家人不方便說“情深易夭”才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