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迷局

第二十章 人約黃昏

爆竹聲聲里,上元佳期又至,太陽方落山,大唐廣袤無垠的疆域上便處處洋溢著喜慶氣氛,從飄雪的北國到悶熱的交趾,從東濱大海到西域大漠,街巷上便滿是賞燈猜謎的游客,他們穿著時興的春衫,戴著各式儺面,摩肩擦踵,笑語歡聲不絕。

長安西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身穿襦裙、頭戴貍面的窈窕少女與一個高她一頭、戴著犬面的倜儻少年并肩而行,雖然看不清容顏,但看身姿氣韻,便知不是凡品,引得道旁人注目頻頻。

不消說,這兩人不是旁的,正是薛訥與樊寧二人。樊寧從未逛過上元燈市,很是新奇,在天竺、波斯等商販的小吃攤前流連忘返,可她今日未貼面皮,隱藏身份完全靠這個儺面,根本不能摘下吃東西,只能不住吞口水,過過眼癮罷了。

薛訥跟在樊寧身后,本還有些顧忌擔心,但看滿街行人多有佩戴儺面,樣式與他們大抵相同,應是今年最時興的款式,萬一真被誰撞見了,脫身或混入人群中也十分容易,便放輕松了許多。更何況今日樊寧穿上了她從未穿過的襦裙,精細妝飾,艷冠京華,與平素里不施粉黛的假小子判若兩人,搞不好連李淳風都認不出。

薛訥唇邊掛著淺笑,暗嘆讓她變裝除了為著安全考慮外,亦是為著他小小的心思。小時候樊寧終日穿得像個小道士,長大后亦只愛穿胡服男裝,更莫提被通緝后,日日穿著官服頭戴進賢冠,臉上還要貼著寧淳恭的面皮,真是可惜了她的好模樣。此番上元佳節,他終于以避人耳目為借口,勸樊寧穿上了他去城中最好的綢緞莊買來的月白六幅襦裙和云紋鎏金紅半臂,配上他親自挑選的青玉雙鳳釵,顯得俏麗十足。只是苦了薛訥還要親自去學梳頭,好幫她攏起驚鴻鵠髻,她那一頭柔軟烏黑的秀發流過自己指尖的觸覺,惹得薛訥心跳加劇,素來靈巧的雙手變得笨拙不堪,忙活了大半天才終于大功告成。

看著面前這傾國傾城的少女,薛訥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歡快,更有幾分踟躕,他多想牽住她的手,就像他們小時候那樣,無論走到何處,都十指緊扣,一刻也不松開。

樊寧轉過頭來,見薛訥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好奇問道:“怎么,我的面具有何不妥嗎?”

薛訥面色一紅,磕巴道:“沒,沒有,我只是在想此處甚好,離崇仁坊遠,我們府上和李府上的人定然都去東市了……”

“何必想那起子拜高踩低的腌臜貨”,樊寧極其自然地拽住薛訥的袖籠,“那邊有好幾個燈謎館,全答對了還有獎品,我們快去看看罷!”

薛訥望著那緊攥自己袖籠的小手,心頭滿是說不出的暖意,鼓起勇氣反客為主,伸出大手牽住了她的小手。

樊寧一怔,小臉兒抖地紅透,她沒想到,這些過去在他們之間極為正常的動作,如今竟這般令人臉紅心跳。

去歲秋有萬國朝會,故而今年上元節更比往年熱鬧,在節日氣氛的感染下,值守的武侯們也不由得有些松懈,倚著街邊武侯鋪的柱子攀談,很是閑適。

薛訥與樊寧逛罷了幾個燈謎館時,天色已全然黑了,樊寧手捧著自己掙來的小獎品,十分歡喜。薛訥見她不時搓手,應是受了寒氣,說道:“我給你訂的那狐裘應當已經做好了,今日冷得緊,不如先去試試,若是合身你披上我們再去玩,如何?”

樊寧無奈地乜斜薛訥一眼,輕輕擰他一把:“才掙了點錢就胡亂花,跟師父一個樣……”

薛訥抿唇一笑,拉著樊寧去尋胡裝店,路過西市正中的平準局,只見烏泱泱一大群人聚集在此處,拍手叫好不知為何。樊寧上一次在此地見如是多人,還是看到自己通緝令那日,好奇地湊上前去。

平準局外的柳樹下,一大群人圍著一個土堆的圓形擂臺拊掌喝彩,而那土堆之上,兩名赤膊的力士正四手相接,青筋暴起,猛力對抗著。薛訥見此,忍不住笑著拍拍樊寧的肩,揶揄道:“這起子人都是笨力氣,若是你上去,三兩下就把他們撂倒了。”

“嘁,我才不去呢,我好容易才穿了新衣裳,若是沾上那力士的滿身汗臭,豈不得不償失。”

樊寧說完,將手指按在貍面上,做了個沒有表情的鬼臉,轉身而去。未出三五步,兩人又被另一處的喝彩聲吸引,尋聲望去,只見街邊一方開闊地面上設有投壺鋪、飛刀靶、套圈樁,鋪面外陳列著琳瑯滿目的獎品,惹得許多人前來圍觀嘗試,好不熱鬧。樊寧自小隨李淳風進城來便愛玩這些,現下看到了怎肯輕易放過,立即央求著薛訥幫她買籌注。薛訥見荷包里還有不少碎銀錢,花了倒也省得拎著,便欣然應允。

圍觀眾人見上來個身量纖瘦的毛丫頭,皆不將她放在眼中,說說笑笑不以為意。樊寧氣定神閑地站在飛刀靶前,活動活動纖細白嫩的手腕,右手食指與中指夾住刀柄,一揮長袖,只聽“嗖嗖”幾聲,竟全部命中了靶心,就連三丈遠外那僅有碗口大小的靶子,亦未能逃脫被貫穿紅心的命運。

這百發百中的技藝立刻驚艷四座,引得圍觀之人無不拊掌叫好,那店鋪掌柜則帶著難以置信的目光,在眾人的起哄聲中不情愿地將一對金元寶雙手奉上。

薛訥無奈扶額,他本是想讓錢囊輕松幾分,誰知卻變得更加沉重。樊寧叉腰看著薛訥努力將兩個元寶塞入錢袋里,忍不住咯咯直笑。

薛訥亦無奈地笑了起來,抬手揉了揉樊寧的小腦袋,兩人結伴離去,才走出三兩丈,便聽不知何處傳來幾聲犀利的叫喊,細細辨別依稀可聞尖聲中夾雜著幾聲“殺人啦!”“死人啦!”

突然到來的意外令人群即刻作鳥獸散,尖叫聲,哭喊聲不絕于耳,滿地盡是釵環狼藉,薛訥忙護住樊寧,將她帶至一旁的小巷躲避著慌亂的行人。樊寧卻掙開他,拉住道旁匆匆逃命的一位老者,問道:“怎么回事?誰死了?”

“是,是個官爺!”那老頭渾身抖如篩糠,眼見是被嚇傻了,“忽然就死了,后心窩上插著一把刀,噴了好多血啊!”

聽說出了事,薛訥焦急欲往,卻又顧忌樊寧,顯得十分踟躕。哪知樊寧比他還急,拉著他向前跑道:“快走啊,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你……”有案子的地方必有武侯,雖然樊寧換了裝又戴了儺面,但薛訥還是不放心。

“沒事的,我往后躲一躲,肯定有膽大的在旁看熱鬧,我戴著儺面,又穿的這么漂亮,他們認不出我的”,樊寧偏頭望著薛訥,桃花眼彎彎,“我還不知道你嗎?人還在這,魂兒早就飄去斷案了。你不必顧忌我,若真有人懷疑,我就翻墻開溜,他們追不上的。快去罷,莫再耽擱了。”

樊寧的體恤令薛訥的心里滿是說不出的溫暖,他不再猶疑,護著她逆著逃散的人流,向事發地趕去。

在一條長巷的交叉口,薛樊兩人竟與李弘一行不期而遇,李弘一身常服,身側跟著張順與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她半戴面紗,只露出一雙如水美目,正是紅蓮,想必他們也是來此賞燈游玩的,誰知竟出了命案。

看到紅蓮,樊寧差點叫出聲,又忽而覺察不能暴露身份,忙住了口。紅蓮亦覺得眼前這頭戴儺面的少女身影有些熟悉,卻說不上來在何處見過,輕輕頷首算作招呼,乖巧地站在李弘身側。

薛訥摘去儺面,上前拱手道:“前方出了一樁人命案,李公子可聽說了?”

“哪里是一樁”,李弘面色如鐵,探出手,比出四個修長指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一共死了四個人……”

“什么?”薛訥神情一凜,滿臉震驚,“皆是官員嗎?”

“是”,李弘瞥了樊寧一眼,猜測出她的身份,卻也沒有了調侃逗弄薛訥的心情,“北面死的是金吾衛軍中驍衛,名叫張永;南面死的是門下省符寶郎魏和;西邊死的便是這西市的武侯段九;東邊死的則是本宮的千牛備身,名叫周夏年……”

“魏和?怎的是他?”薛訥曾為城門郎,與符寶郎同在門下省,皆是從六品,只是職責不同,城門郎負責看管長安城與宮禁的大門鎖鑰,符寶郎則負責看管符節玉璽之類的緊要物件。薛訥與那魏和很是相熟,猶記得他是個終日笑瞇瞇的老好人,怎會在上元佳節遭此橫禍,甚至遇害的還有金吾衛和東宮的千牛備身……要知道這些皆算是武官,各懷武藝,怎會就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

“那四人的尸首已被拉去武侯鋪了,我與薛御史去看看”,李弘側身對張順道,“這里還很危險,你先送姑娘回去,一會兒直接來西市口的武侯鋪外尋我就是了。”

張順應聲抱拳,紅蓮卻有些不放心,望著李弘一禮,輕道:“公子多加小心……”

“放心罷,待明日我再去看你”,李弘一握紅蓮的小手,帶著薛訥匆匆向西市口的武侯鋪處趕去。

樊寧跟在他兩人身后,小臉兒上滿是驚詫。沒想到,紅蓮與李弘竟是這般關系,看來坊間傳言那位一擲千金買下紅蓮的隴西貴公子便是李弘了。若論品貌,他兩個真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身份卻別如云泥,難怪先前李淳風提起紅蓮時,總是長吁短嘆的,應是既為紅蓮開心,又惴惴不安罷。

一行人匆匆趕至西市口的武侯鋪時,仵作正在為那四人驗尸。大唐都城最繁華之處發生這樣惡劣的人命案,在場之人無不面色凝重,原本仵作應當去案發現場查驗,但這西市坊間里還有十余萬不知情的百姓在賞燈游玩,若是任由尸首放在原處,引起騷動發生踩踏,不知會有多少人遭殃,只能記檔后,命武侯抬到了此處來。

薛訥隨李弘走上前去,樊寧則站在武侯們拉起的圍欄外,與圍觀的百姓們一道伸著脖子看動靜,沒想到竟還有熟人,刑部今晚當值的主事,竟是那“兩根肥腸”中的“肥”,樊寧看見他就忍不住“嘁”出了聲,心想這個蠢貨竟然還敢往太子眼前湊,一會子不會又說殺人的是她罷?

西市是長安城最為繁華的所在,配置的武侯人數遠遠多于其他坊間,約莫有數百人,武侯長的職級自然更高,得以見過李弘數次,此時一眼認出他來,闊步上前跪地禮道:“拜見太子殿下!”

肥主事一眼瞥見了薛訥,邁著麻桿腿上前,想警告下他只是弘文館別院案的監察御史,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誰知話未說出口,忽而聽到武侯長稱“太子殿下”,肥主事不覺大驚,這才留神到薛訥身前那氣韻浩然的少年,忙佝僂著枯瘦的身子行禮,一笑露出兩顆長牙,諂媚道:“拜見殿下……”

李弘抬抬手,示意眾人不必拘束,滿臉肅然問道:“仵作何在?”

一穿仵作服的年輕人走上前來,躬身揖道:“臣在,方才已經為死者驗過了,兇器正是后心窩處那把刀,一擊斃命,當場人便沒了……”

“首事發在何處?怎的忽然一下死了四個,是同時遇襲,還是分別事發?”

“回殿下,首事發在北面,而后是南面,東面,西面,皆是在人群中”,武侯長回應道。

“可有人看到行兇者?”

“回殿下,附近人流嘈雜,目睹案發的多數已被嚇跑了,攔下的幾個也皆說只看到人死,沒看到兇嫌。”

“四場兇案,死了四名朝廷命官,竟然一名目擊證人都沒找到?”

見李弘惱了,那武侯長忙匍匐跪地:“屬下辦事不利,請殿下責罰!方才已派出數名武侯,再次尋找人證,相信應當……”

肥主事見武侯長被訓斥,自覺到了表現的時候,上前禮道:“殿下放心,方才臣已派出我刑部最為機敏的屬官,前去案發地附近探查。各位武侯兄弟緝兇拿賊或許擅長,但這般費腦力的活計,自當還是我們刑部專職……”

正說話間,三名刑部的屬官步履匆匆地趕來此地,肥主事眼尖看到他們,笑得極其燦爛:“正說他們可來了,殿下稍候,容臣上前問一問。”

說罷,肥主事煞有介事地迎上去,伸出爬犁似的瘦手,在耳畔比作喇叭,示意旁人不可偷聽。那幾名屬官上前,對著這肥主事耳語一陣。

武侯鋪外,李弘與多名官員,以及數十百姓的目光皆聚在肥主事身上。樊寧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只見他周身的氣焰越來越低,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很是滑稽。

聽罷幾位屬官的話,肥主事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查案去,自己則訕笑著回到李弘面前,拱手道:“殿下,今日上元佳節,大家都在賞燈,看見這幾位遇害時,刀柄已插在后心窩處了,實在是……沒有人證啊……”

李弘沒對這位肥主事抱什么期待,緊蹙眉頭沒有言聲。

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在人群之中連殺四人,又能如同空氣般隱身遁形、順利逃遁的,絕對不是凡人,但他究竟是隨機行兇,還是特意選準了這些武官,抑或還有什么旁的講究,李弘猜不出,問蹲在尸身前查驗的薛訥道:“慎言,你可有什么疑竇要問嗎?”

薛訥蹲在那幾具尸身旁,蹙眉不知在思量什么,整個人一動也不動,活像一尊雕塑。武侯長見他不回李弘的話,上前欲拍薛訥,卻被李弘阻攔:“莫要管他,讓他慢慢想。”

不知過了多久,薛訥重新將尸身上的白布蓋好,起身上前來,向李弘插手一禮:“臣有些疑惑,想要問問武侯長:這第四樁案發時,薛某就在附近,即刻問了時辰,正是戌正初刻,敢問第一樁案發生是在何時?”

“約莫戌初三刻,相差約莫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內命案連發,也難怪武侯根本未來得及去市中各處布防。凡是作案,總應當有動機,這四個人除了都是官家出身外,看起來并無共同點,難道兇手是走在大街上,隨便看人不順眼便殺嗎?

薛訥正摸門不著,忽而聽見一個小小子高聲背道:“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

薛訥回身望去,只見那小小子手里握著幾塊飴糖,所站的正是方才樊寧的位置,而樊寧為了避嫌,已經挪到了另外一側繼續裝傻看熱鬧。薛訥一怔,即刻明白了樊寧的暗示:這“張永”、“魏和”、“段九”、“周夏年”四個人名字連起來竟是王羲之《蘭亭集序》的前四個字“永和九年”,此事又與王羲之有何干系?若兇手真是依照《蘭亭集序》殺人,接下來兇手會不會接著按《蘭亭集序》中的字,一個個殺下去?

想到這種可能性,眾人皆有些不寒而栗,立即開始細數自家親人是否有名中字與《蘭亭集序》重合。樊寧滿臉憂心地望著薛訥,只因“言”字亦在其中,只是排得稍稍靠后些。

肥主事默背一遍,發現自己名字十分安全,甚至連諧音都沒有,說不出的歡快,臉上卻一點也不敢表現出來,趨步上前問李弘道:“殿下,為今之計,看是否要封鎖各個出口,以免兇手逃遁啊?”

“絕對不可”,薛訥直言反對道,“殿下,兇頑武藝高強,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于無形,如果現在下令封鎖西市,必定會打草驚蛇。現下兇徒之意尚不明朗,若此人半途停止作案,就此潛伏于人群中,我等將無法再找到此人,破案便遙遙無期;又或者兇徒若因此被激怒,大開殺戒,亦會令無辜百姓受害……”

薛訥話未說完,便見一武侯踉踉蹌蹌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對那武侯長道:“報!方才又……又死了一人,亦是后心窩插著尖刀,一擊致命……”

“死者何人,快說!”薛訥焦急不已,已顧不得尊卑之序,一把拉過那武侯問道。

“名叫張,張歲,是中街賣烤駝峰鋪子的掌柜!”

武侯與周邊圍觀的百姓皆發出一陣驚恐的叫喊聲,薛訥神情一凜,心想果然名中帶有“歲”字,看來兇徒確系是在按照《蘭亭集序》殺人。

這三百余年前遺留下的前朝墨寶,現下已躺在了太宗皇帝的棺槨中,兇徒煞費苦心,如是刻意為之,究竟為了什么?薛訥抬起清澈的眼眸,望著長街上看不到盡頭的燈籠暗下決心,一定要比兇嫌更快找到下一個目標,這浸透鮮血的夜,也當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