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迷局

第二十六章 赴任明府

藍田一夜,樊寧睡得極其安穩,像是將那些擔驚受怕時日里的失眠全部補了回來,晨起醒來整個人說不出的輕快,甚至感覺鏡中的自己都變得愈加水靈了,她伸了個懶腰,走出房間,只見今日雖冷,卻是個難得的晴日,天光無限好。

昨日回來得晚,未來得及細看,現下才發覺,這小小的院子里竟種著四時花,春的桃花梨木,夏的芍藥薔薇,秋的幽蘭檻菊,還有冬日里仍在綻放的白梅。看樣子薛訥并沒打算在這里查完案便罷了,而是想在此地常住,難道這家伙就安于做這個七品縣令,不想回長安了嗎?

樊寧站在秋千上迎風悠蕩,嗅著若有若無的梅花香氣,她倏忽想起昨晚薛訥的話,依然是好笑里夾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說自己只與她相熟,她便反問:“那李郡主呢?你不是也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嗎?相識得比你我還早。”

“一起長大,就一定相熟嗎?”薛訥倒是一改往日的不善言辭,反問樊寧道。

樊寧當下哽住,半晌無言以對。確實了,一起長大又如何,或許還不如半道結識之人來的投契。若是那個人不是薛訥,她又怎會情根深種,不知所起,亦不知未來究竟如何能夠終了。

樊寧悵然地嘆了口氣,猜想著薛訥應已經去藍田縣衙赴任了,自己百無聊賴不知當做些什么。眼見堂屋的大門開著,樊寧起身走了進去,留下秋千獨自蕩悠悠,像個貪玩的孩子。

堂屋的桌案上放著一碗湯餅,高湯上飄著幾片燒糊的蔥花,看起來不甚美味,但已是平陽郡公府大郎君極致的水準,樊寧看了只想笑,才端起來要吃,目光又被旁側的包袱吸引,她隨手一翻,只見是兩套半臂襦裙,還有兩張寧淳恭的面皮,下面壓著一張字條:已尋覓到落腳之處,皆安康無事,勿念,善自珍重,早日成為一品誥命夫人。

看字體,前面都是畫皮仙寫的,而那最后一句則是出自遁地鼠之手,樊寧羞得在堂屋里來回亂轉,小臉兒又紅又燙。

不知薛訥看到這話會作何念想,樊寧氣得牙癢癢,只恨平日沒打死遁地鼠。但有了這面皮,行動還是方便了許多。且這一次的面皮不同于以往,彈性極佳,不用擔心掉落,還不怕水,可以反復擦洗晾干穿戴。未料到自己的這些江湖小伙伴們關鍵時刻這般想著自己,還如此靠得住,樊寧捧著面皮,笑靨如花,似是滿意極了。

吃完湯餅,樊寧看了看桌上的襦裙,猶豫再三,還是去薛訥房里拿了一件圓領袍,貼上了寧淳恭的面皮,輕快地出了門去。

是日一早,大雪初霽,薛訥便穿上了淺綠色的官服,戴上幞頭,收拾得利索俊朗,策馬去了藍田縣衙。

此處盛產美玉,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便已受到士大夫等貴族階級的熱切追捧,相傳秦始皇的傳國玉璽正是藍田水蒼玉所制。這里的百姓多以采玉、雕刻為生,算得上是京畿之地最為富庶的小縣了。

薛訥來到縣衙時,天光尚早,除了守門的老叟外,衙門內外空無一人,薛訥進門后,先打掃了屋舍,而后坐在堂屋里翻找著弘文館別院案的記載。

起火那日,他到達別院時,藍田的仵作已勘驗過了現場。他們比刑部來得更快,關于守衛長和諸位守衛的死因,以及現場的證物及其發現的位置,應當有更加詳實的記載。可任憑薛訥從頭到尾仔細翻找,所見卻都是語焉不詳,極其應付,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薛訥不禁有些困惑,這法曹如何查案,仵作如何勘驗,在大唐都有一套成規。但凡仵作在現場查驗傷情,要大聲說出傷口類別、深淺、位置等,由書記官當場記錄在冊,斷然不允許泛泛記錄,應付差事。此外,事發那天晚上曾淅淅瀝瀝地下起過小雨,若真是當場記錄的,則紙上必定會有雨打的痕跡,字跡也會潦草些,而這案卷紙面卻是嶄新,字跡也工工整整,可見這案卷絕非當時所留下的。

事情果然沒那么容易,薛訥合起案卷,準備等縣丞、主簿等人來了以后好好問上一問,誰知時近辰時,衙中依然不見人影。

薛訥不禁詫異,今日是正月十七,應是年后第一次點卯,怎的過了卯時近兩三個時辰了,這些人還不來?

過了辰時,終于有稀稀拉拉的差役打著哈欠來到了此地,看到薛訥,他們也不打招呼,徑直鉆進了后院兩側的差役房里。待日頭西偏,縣丞與主簿終于姍姍來遲,看到薛訥,他們嬉皮笑臉湊上前來,拱手禮道:“薛明府早安。下官乃藍田縣丞朱晨,這位是主簿陳翔,不知明府今日赴任,我等來遲,真是罪該萬死啊。”

嘴上說著罪該萬死,臉上卻寫著滿不在乎,薛訥無心與他們計較,只想著快點查清弘文館別院的案情,回了個微禮,問道:“弘文館別院案的卷宗何在?”

“就在縣衙的案卷庫”,那主簿指著薛訥身后的官廳,臉上仍舊沒有分毫肅穆之色,“無論大小事宜都記述在案了,薛明府可自行查看。”

“本官已經看過了,關于現場的情況描述過于簡單,敢問可有其他更翔實的記錄嗎?”

“不瞞薛明府,這里的地勢低,前些時日山上降大雨,把我們這里都淹了,案卷也都泡了水,待搶救回來時,只剩下這些字可辨認,便讓人謄抄了。”

此地確實地勢低,好發山洪,薛訥無從問責,只好退而求其次:“當日前往別院勘察的仵作何在?”

“死了。”

“死了?如何死的?可報官了沒有?”

“我們這里不比長安城里,除了弘文館別院那事外,連耕牛都沒丟過,用的還是先前那老仵作,已六十有余,病老歸西不是很正常,報什么官呢?”那縣丞回著話,努嘴沖主簿一笑,好似在嘲諷薛訥的呆板。

薛訥一聽更是焦急,記檔遺失便罷了,仵作竟然也去世,若說背后沒有陰謀,他又如何能相信?

薛訥才想再問,忽聽不遠處房頂上傳來一陣嗤笑聲,三人皆被引去了目光,只見樊寧,應當說是寧淳恭正立在房頂上,她輕快地躍向薛訥處,大聲說道:“主官,你莫心急,我方才去問過了,先前縣令在任時,每日點卯,各位各司其職,從不遲來,今日或許是家中有事罷,總不會是欺負我家主官年輕,又初來乍到才這般不配合罷?”

“這話又是怎么說的”,這兩人雖心里鄙夷薛訥,卻不敢明著作亂,忙解釋道,“我等不過是家中有事,這才來遲了,畢竟年節剛過,家中老小仍需打點,薛明府不會不給通融罷?”

這樣蠻橫的道歉,樊寧從小到大第一次聽說,她冷哼一聲,對薛訥一禮:“主官,昨日出長安時太子殿下親自相送,說主官為一方父母官,一定要體恤百姓與同僚。既然朱縣丞與陳主簿家中皆有大事,何不奏明殿下,讓他們賦閑回家,好好操持,等忙完了再任作要職,豈不更方便?”

縣丞與主簿聞之大驚,忙擺手道:“豈敢驚動太子殿下,家中已然安排好了,斷然不會耽誤薛明府查案的……只是那日弘文館別院的記述,確實是按照刑部肥主事的要求來的,絕不是擅自糊弄,更不敢對薛明府有所隱瞞啊!”

樊寧瞇了瞇眼睛道:“哦?肥主事的要求?所以你們之所以記得如此簡略,并不是因為案卷被毀,而是因為肥主事的要求咯?”

那主簿見自己說漏了嘴,忙用手捂住,縣丞則一個勁使勁瞟他,似乎對他頗為不滿。薛訥忍不住輕笑,心想樊寧那張冷艷絕倫的小臉兒確實唬人,平素里但凡她有所作色,除了李淳風外幾乎無人能保持鎮定。現下雖然貼了寧淳恭的面皮,但桃花眼里的清澈冷冽如故,對人的威懾分毫不減,那主簿說漏嘴實屬正常。

眼見樊寧不僅來給自己壯聲勢,還幫自己詐出了突破口,薛訥心下極暖,同時又生愧疚,眼下只想快快破案,好讓她可以真正心安。

可案卷已無辦法找回,弘文館別院的現場,早已不是案發時的模樣,他到底要去何處找線索呢?若藍田縣衙里都是這樣的下屬,自己又如何才能替樊寧伸冤,為天下查明真相?

樊寧看出薛訥的疑惑,示意他湊上前來,附在耳邊道:“你這呆子,為官作宰得學會擺譜,且聽我說……”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后,樊寧手持銅鑼,在府衙內邊轉邊吆喝道:“薛明府前廳問話,大家速速集結,不得有誤!”

銅鑼敲了好一陣,終于震醒了這伙人的瞌睡蟲,不一會,衙內所有當值的大小官員便排著松散的隊陣,烏央烏央地站在了前廳中。

薛訥坐在正中之位,過于年輕俊秀的臉兒令他看起來不甚肅然。立在他身側的樊寧倒是滿臉端穆,抄起手邊的驚堂木,“啪”地一聲拍在案上,四下里立刻鴉雀無聲,連那縣丞都忍不住脖子一縮,只聽她說道:“左邊這一隊,每人取一條鞭子來。”

眾人面面相覷,見此人陣仗頗大,卻身份不明,都愣著沒動。

“這位”,薛訥終于開了口,語調依舊溫和,“是太子殿下特派與本官的寧副官,曾在太子的禁衛軍中效力,爾等只管聽令就是了。”

沒想到眼前這瘦嶙嶙個子不高的小子竟是來自太子殿下的禁衛軍,方才還在挖鼻子摳屁股的眾人登時警醒,立直了身子,老老實實上前從樊寧手上接過了笞刑用的皮鞭,其間不乏交頭接耳之語:

“這新縣令,該不會是要我們整理這些刑具罷?”

“太子殿下施行仁政,縣令或許是要教我們統一笞刑的下手輕重。”

樊寧與薛訥相視一眼,薛訥微一頷首,輕咳兩聲,不慌不忙地背誦起了《永徽律》:“《職制律》第五條,‘諸在官應值不值,應宿不宿,各笞二十。若點不到者,一點笞十’,諸位,請吧。”

眾人未料到薛訥叫他們來竟是讓他們互相施以笞刑,皆傻在了原地。樊寧見狀,再是啪的一拍驚堂木:“怎么?罪人就在眼前,難道你們身為衙官要枉法不成?輕縱罪人,依律笞五十。”

說罷,樊寧手持皮鞭笑瞇瞇地走到了眾人面前,似是等待將薛訥所點之人從隊列中揪出,當眾施刑。眾人見這新縣令并無玩笑之意,皆不敢再怠慢,用全力互相抽打了對方十下,唯恐薛訥說他們當中誰輕縱了對方,要再挨五十下。

一時間,堂上哀嚎聲四起,引得附近的百姓皆來看熱鬧,沒想到這些平素里給別人行刑的衙官,被抽十下竟然如此之痛,一大半人直接癱倒在地,百姓無不撫掌大笑。而那縣丞和主簿挨了樊寧十下全力抽打,背后血肉模糊,竟然暈了過去,只能由其他衙官抬回屋,再請郎中來。

經此以后,那些衙官再也不敢不把薛訥放在眼里,都排列整齊聽候薛訥發落。眼見礙事的都下去了,樊寧沖薛訥一拱手,示意他可以進入正題。

薛訥站起身,問道:“弘文館別院案發時參與現場勘查之人,向右一步。”

隊伍中約莫十人左右忍痛出列,薛訥將他們單獨招至書房,命他們當場憑借回憶復原當日的卷宗,這樣就算一人有所遺忘,彼此之間也能互相補充。眾衙役因畏懼樊寧,都爭先恐后補充細節,加之薛訥本身的把關,到放衙時分左右,案卷便復原好了。

樊寧陪薛訥在此處待至放衙,兩人去街邊鋪子吃了碗葫蘆頭,策馬回到了家中。薛訥一直沉在案子里,整個人木呆呆的,樊寧見他走到井邊,忙問:“你做什么?”

“打水燒水,給你沐浴用。”

“你拿著廚房的瓢,燒什么水呢,快放下吧,我自己來”,樊寧上前奪了木瓢,換做木桶,轉動轱轆,麻利地打上了水來,“我知道你在想弘文館別院的案子,哪里顧得上別的。你不必照顧我的,從前在觀星觀都是我照顧師父……”

“我不是在想弘文館的事”,薛訥立在梨樹下,初春方至,綠葉便已按捺不住,結出細嫩的芽,襯著少年略顯稚嫩的面龐,有種說不出的美好,“那個‘一品誥命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你有了心悅之人嗎?”

樊寧只覺自己臉紅得幾乎要滲過寧淳恭的面皮,故作輕松道:“遁地鼠向來喜歡胡言亂語,你又不是不知道,現下我還背著一身案子,師父還不知道哪去了,哪有時間心悅旁人……”

聽樊寧說自己沒有心悅之人,薛訥不知是喜還是該憂,良響沒有回應。樊寧沉默地打完一桶水,見薛訥還在原地戳著,生怕他再問些什么令自己露怯,先聲奪人道:“對了,你看了一下午的卷宗,看出些什么名堂沒有?距離約定的日期,可只剩下二十多天了……”

正月十七,不單是藍田縣衙大開了南門,唐朝萬里疆域上的所有州府郡縣以及都護府皆重新運作周轉起來。

是日一早,幾乎在薛訥趕到藍田縣衙的同時,司刑太常伯李乾佑就來到了刑部衙門,收拾整理自己的桌案,很是勤謹。

去歲不太平,大案要案齊發,先是弘文館別院被付之一炬,再是龍門山燒死了許多工匠,李乾佑說不出的心煩,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太歲,去火神廟拜了好幾次。來年不圖大富大貴,飛黃騰達,只要不再出這些事便好。

哪知他凳子還沒坐熱,就聽屬下通報道:“太常伯,薛府小郎君薛楚玉求見……”

昨日才請高人占卦,說新歲不會犯小人,怎的一早就來了個業障,李乾佑說不出的煩躁,罵道:“薛仁貴這兩個兒子怎么回事?無事就來我刑部攪亂,我若是薛仁貴,上沙場也要將他兩個帶上,省得日日惹是生非!不見不見,就說本官還沒來!”

“可是”,下屬面露猶疑之色,“薛小郎君說,他曾在元夕親眼目睹別院案的兇嫌樊寧,就在西市上閑逛,還有人包庇她來著……”

李乾佑本正逗弄著桌案下竹編框里的蟋蟀,聽了這話登時住了手。上元節那日,高敏帶了羽林軍去捉捕樊寧,最終無功而返,氣得他大罵不止,生怕天皇天后怪罪。若是薛楚玉有線索,說不定不單能助他脫罪,還能讓他立功,想到這里,李乾佑忙道:“你讓他進來,再將通道門關上,沒有本官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眨眼的功夫,薛楚玉便大步走入房中,沖李乾佑一禮:“楚玉恭祝太常伯新歲大吉!”

“來來,快坐”,李乾佑笑呵呵地示意薛楚玉落座,目光里卻帶著幾分猶疑,“不知楚玉郎君來訪,所為何事啊?”

“明人不說暗話,今日來,乃是有了那樊寧的線索。上元佳節那夜,楚玉去往西市看燈,看到一女子身量體貌都與那樊寧一模一樣,竟是與楚玉的兄長薛慎言在一處……”

“薛御史?”李乾佑右眼一跳,滿臉藏不住的震驚,“薛御史身為本案監察御史,怎會與那樊寧在一處?”

“太常伯有所不知,我兄長不單與此女是總角之好,更有私相授受,不清不白之嫌。我兄長看似靦腆寬厚,實則詭計叢生,一直在用各種手段為此女脫罪。上元節那日,他曾帶此女破獲蘭亭集序之案,只消問一問當時在場的各位,對一對體貌特征就明白了。”

李乾佑一聽這可是大事,即刻提起毛筆,在鋪好的公文專用成都麻紙上奮筆疾書,但他寫了沒幾個字,又有些不放心:“本官可是要上報中書省了,你所說的可都詳實嗎?”

“且慢”,薛楚玉抬手阻止,“楚玉以項上人頭擔保,所說并無錯漏,只是……太子殿下與我兄長交好,現下太子監國,太常伯這奏承報到中書省也無用,總該報去神都洛陽,請天皇過目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