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二十三回:杜鵑

余靖寧手有些發抖,險險拿不住手上的杯子。

這話說得決絕,音調顫抖地像是從十八層地獄回了魂。

余知葳邊咳便笑:“我一直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啊。我難不成要一直裝作男兒,考功名為我家翻案嗎?誰來翻案,刑部還是大理寺,誰又會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來為我家翻案,兒孫承歡膝下的日子難道過的不痛快嗎,非得給自己找罪受?都是板上釘釘的反賊,難不成要讓今上來打先皇的臉?”

她太清楚了,正是因為明白得過于透徹,才越發覺得荒涼,她一直以來所堅持的,不過是自己給自己編造的一個幻像,所有所謂的洗刷冤屈,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就算我有那個本事上達天聽,那我的身份算是怎么回事兒,顧家男兒當年可全都到了可以問斬的年紀,那又怎會留下一個。若我坦白我是個女兒家,那這欺君的罪名又該怎么算。就算……就算今上果真昏聵到這種地步,給我翻了案,那又有甚么用呢?”

有甚么用呢,少陽王顧家,早就沒了。難道剩下她這么一個遺孤,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偌大的祠堂中面對著上百個牌位,一邊哭一邊告慰亡靈嗎?

死后恩榮和挫骨揚灰沒有區別,有區別的只有生和死。

除卻從天上跌在泥地里,這才是她一度活不下去的緣由,她甚至沒有爭下去的意義。

余知葳抽了抽鼻子,躺著有些喘不過氣來,便略略墊著枕頭半靠半坐起來:“可我得活著,我必須要活下去。只要我還活著一天,顧家就還有人在,就還有人身上流著顧家的血,就不算亡了。我活著一天,就有人還能記得顧家的冤屈一天,顧家養我那五六年就不算白養。”

想當年,龍樓鳳閣,香花寶馬盈路,哪知如今,茫茫如雪落,單雁一影孤。

余靖寧今日才覺出言語的單薄,他沒資格說些甚么來安慰余知葳。

若非親身經歷,根本談不上甚么感同身受,可單單是聽余知葳說的這么幾句,都能在心中翻出這般強烈的情緒,更不必說當事人該是甚么感受了。

若讓聽者疼一分,那說者必要先經歷千倍百倍的苦楚。

余知葳半撐著自己,咳得死去活來,一邊咳嗽一便苦笑:“我若是這時候再吐上兩口血,那就真的是‘嬌花照水弱柳扶風’了。”

余靖寧起身倒水一氣呵成,湊到余知葳嘴邊——他是真怕余知葳把肺咳出來,可不讓她說又怕她憋壞了。

余知葳抹了抹眼淚,神色奇異地看了他兩眼,搖頭嘆氣道:“我知道,要多—喝—熱—水—”

她就著喝了兩口,不由覺得有些乏,便躺了回去:“說了這么多,讓大哥哥見笑了。”

余靖寧兩手十指伸進自己的頭發里,皺著眉按了按頭皮,放緩了聲音道:“你病著,還是歇下罷。”

余知葳閉著眼睛,臉上神色平靜,并不言語。

余靖寧弓下腰,用手撐著頭,把臉埋在兩手之間,悶悶地道了句:“你安心睡就是……我在呢。”

余知葳睫毛水滴落湖澤一般地顫動了一下,仿佛是夜鶯輕輕扇動的羽翼,很快就恢復平靜了。

反反復復下了幾場雨,天氣也漸漸回暖,除去一派冬日的肅殺,草長鶯飛的春日景象也逐漸嶄露頭角。

余知葳支著頭倚在窗邊,瞧著外頭的枝芽抽絲起綠,有了一點今后繁盛的苗頭,這才第一回知曉“知葳”這名字的深意。

是個很美的名字。

很難想象板臉的舊派世子爺腹中繡出這樣的風雅。

她將鬢角一縷碎發挑到了耳后,露出一段如玉的脖頸,斜倚著窗框,地而悠長地嘆了口氣:“唉。”

旋即余知葳就被自己驚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甚么時候成了這副“嬌花照水弱柳扶風,見花落淚瞥月驚心”畫風了?

她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伸了個懶腰,心道,到底何時才能讓她出門啊,我這都快關得長草了!

余知葳除卻還微微有些咳嗽,其實早已無大礙了,但余靖寧就是揪著她“還沒好利索”這個由頭,將她圈在屋子中。

無聊不無聊還另說,只是她讓邵堅去打探的消息該怎么知曉啊。

想到這個,余知葳不由得煩躁起來,在自己房中來來回回踱步了七八圈,窗口擺的盆景好似都被她繞暈了,當即偃旗息鼓,耷拉下頭去。

余知葳見了那盆景,驚詫得眼皮都抽動了起來,自言自語道:“不行,不能再在這屋子里圈養下去了,不然非關成個廢物點心。”

想到此處,余知葳當即扎起裙子,提了劍走出院門——她上院子里練劍去了。

她躺著沒事做那幾日,無事就在腦子里琢磨,倒是把余靖寧前前后后與她過招的種種都想了一遍,如今便是打算實踐實踐了。

她站在院中,還沒等頭上冒出汗來,就聽見院墻之外有聲響。

余知葳耳力極佳,停下聽了一陣,臉上神色微微變化。

她聽見了五聲杜鵑啼鳴,極其不吉利地湊成了“三長兩短”的調子。那幾聲杜鵑鳥叫惟妙惟肖,若不是她提前知曉了,絕不知道那是人學出來的。

這是她和掩日那三個小崽子的聯絡信號。

大概是余知葳太久沒出去,聯絡不到他們那幾個小崽子,最后他們仨著急了,只好自己來尋余知葳。

但她心里卻生出一種更強烈的不安——平日都是她去聯絡那三只,從未透露過自己出了倚翠樓,究竟是住在何處,那他們三個究竟是怎么找來的,是不是邵堅邵五爺也已經知曉了。

那五聲杜鵑啼鳴再次三長兩短地響起來,余知葳覺得要是再不動作自己就要有個三長兩短了,趕緊提了劍朝院墻靠近。

“布谷布谷……”她在那“催命”的聲音第三回響起時給了回應。

院外的杜鵑聲戛然而止,天地恢復了一派雨后初晴的靜寧。

仿佛真是有一群杜鵑鳥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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