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五十二回:帶鉤

余靖寧今日當值回來就覺得自己身旁的小廝眼神不大對,老盯著自己看。

他以為是自己儀容有甚么不妥,儀鸞司最是重儀容,他趕忙正了正冠捋了捋發,想著這當口上,可不能讓讓旁人再抓住他甚么把柄,遭人鉗制。

可摸了半天,也沒覺出錯處來,只好去問:“名都,我臉上究竟何處不妥?”

名都駭了一跳,嘻嘻笑道:“沒有,沒有,世子爺好著呢,是這天下一等一的俊俏兒郎。”

余靖寧眉頭又皺了起來,心想果真不能將下人交給余知葳管教,跟著她胡鬧久了,全都油腔滑調的。他扯了扯韁繩,沒好氣地前頭去了。

端陽節除了守宮禁皇城的錦衣衛之外,百官休沐,余靖寧恰好就是在眾人都歇在家中時,要出門輪值的倒霉蛋。

一路上都是艾草就著雄黃的香氣,滿路跑著的光頭小童額頭上畫著帶酒香的“王”字,手上纏著五彩絲線。

連世子府也不例外。

余靖寧自己住的時候不大過節,所以在大門口瞧見插著的菖蒲葉的時候還愣了一愣:“這東西哪兒來的?”

名都立即殷勤地回起話來:“城郊草市上買的,一個錢一大把。”

余靖寧“哦”了一聲,將手里的馬交給了名都,徑自進門去了。

今日回府回得晚,此時已然將近午飯時候了,余靖寧立即就聞見了平時不常聞見的味道,黏而甜膩。

他鼻子動了動,覺得應該是粽子——那是江米的味道。

粽葉里塞的東西,京畿眾人稱之為江米,確實是一種黏糊糊卻又好吃的東西。

余靖寧忽然有一種年幼的時候在家中的錯覺,腳下步子不禁也快了幾步,很快他就看見捧著粽葉鼓著兩腮,像個藏食兒的胖松鼠的余知葳了。

她如今換了夏衫,只著了件藕色對襟立領窄袖衫子,下頭系著米黃牙白二色月華裙,梳著雙鬟,帶一對兒佛手黃赤金小珠冠,手上纏著五彩絲絳。

那胖松鼠笑彎了眼睛,唔唔噥噥對他道:“分你一個。”然后從盤子里撿起個粽子朝著他就丟了過去。

余靖寧抬手接住,像是接住了一團人間的煙火氣,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世子府登時就活泛了起來,他笑著嗔了余知葳一句:“多大的人了,怎的這般沒規矩。”

余知葳說話間,又剝開了一只粽子,咬了一口在嘴里:“過節嘛,下不為例。”

舊派規矩,本應當是男女五歲不同床,七歲不同席,可畢竟如今的大衡是個百家爭鳴禮崩樂壞的時候,世子府又只兩個主子委實是太冷清了些。是以,那兄妹兩個多是在一起用飯——如果恰好能趕上余知葳余靖寧都在家的話。

余靖寧坐了下來,正要撥開粽子吃,卻瞧見尤平家的拿了熱巾子上來給余知葳凈了手,不禁問道:“你為何不吃了?”

“不是。”余知葳搖了搖頭,嘴里還鼓著,從尤平家的手里接過個盒子,“我給你瞧個東西。”

她使勁嚼了兩嚼,將口中東西盡數咽了下去,露著小虎牙,將一雙波光瀲滟的桃花眼笑成了兩彎小月亮:“先前給我辦生辰宴的時候那般破費,如今又趕上這種時候,想必你也沒心思記著自己生辰。不過沒關系,我幫你記著了。喏,你看,我賀你生辰的,恭賀你距臨朝聽政又近了一步。”

她獻寶似的將那東西打開了遞上去,里頭是一枚革帶上掛的帶鉤,用來掛刀劍的:“我看你那帶鉤總不換,想著你也沒心思想這種事兒,我就給你送個新的。”

余靖寧接下了那盒子,看了一會兒,又看了看余知葳亮晶晶的眼睛,笑道:“我原先那枚帶鉤是我上京城前父王給我的,是他與先帝爺征戰時所用,給我以鞭策激勵之用,‘見此帶鉤如在父母身前’,故而從不離身,也未曾更換過。”

余知葳:“……”

好罷,她早該想到的,這種經年不換的東西,向來都有甚么特殊的含義。

余知葳眼疾手快,伸手就將余靖寧手上的盒子奪了回來:“得嘞,方才我嘚啵嘚那一大段兒您就當沒聽見,我也沒送過您東西,您就當我是口頭祝福的就完了。”

說罷將那盒子遞回尤平家的手上:“得了得了,快收起來罷。”大有一副再不拿出來的樣子。

余知葳重新從桌上揀起粽子來,面無表情剝開,惡狠狠往上啃了一口。

余靖寧一臉好笑,瞥了瞥她手上系著的五彩絲絳:“這是甚么?”

“民間玩意兒。”余知葳又是塞了一口粽子了,“世子爺您金貴,就不必戴這種小玩意兒了。”

余靖寧:“沒我的份兒?”

余知葳轉過臉來,沖著他一臉凝重地點了點頭:“沒有。”

她將手里的粽子朝前送了送:“食不言寢不語,您上回教訓我的,我還沒忘呢,您可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余靖寧暗自搖了搖頭,果真是貫徹了他一貫的“食不言”作風。

余知葳:“……”

她私以為,余靖寧身份尷尬娶親有困難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借口了——好給這個娶不上媳婦的家伙一個心里安慰。

誰知今日余靖寧不知怎么了,安靜了一會兒,竟然又開口說起話來:“你上回求我三件事,第三件事到現在還沒個著落,不知究竟是何事?”總不能比前兩件還難罷。

余知葳方吃了三個粽子,覺得又撐又膩,便又凈了手,夾些爽口的小菜來吃。聽見此話,放進口中,的筷子一頓:“其實不提也罷。”

余靖寧一頭霧水:“甚么?”

這第三件事,其實才是最最簡單的,是讓他在前兩件事兒辦完之后,別黑個臉生她的氣。本是一句俏皮的玩笑話,拿來逗他大哥哥的。

可至于現在……

他愛氣不氣!

余知葳知曉自己沒必要因了這個跟他置氣,可就是魔怔了似的,越想越不痛快,索性將箸往桌上一擱,笑道:“我先回房了。”

她第二日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本說是要將那帶鉤拿去丟掉,誰知卻怎么都找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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