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一百二十二回:失聯

高邈盯著自己面前那匹雜毛馬,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跟著那馬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那雜毛馬脾氣怪大,對著高邈極其不滿意地打了個鼻響。伴隨著極其響亮的一聲,那馬一串鼻涕噴在了他身上。

高邈:“他娘的!”高千戶一聲大喝,險些拔刀出來。

“又怎么了?”來者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手里還拿著兩個鍋貼,正是失聯多日的譚欽差!

高邈最終也沒把那雜毛馬如何,因為他們是在沒銀錢在去買個旁的坐騎了。

如今再看高邈和譚懷玠,連點商賈人家的打扮都不算了,灰頭土臉的,要是扔在農人堆里也瞧不出。

譚懷玠皺了皺眉頭,好似是又想笑,又想勸慰他兩句,最后只好道:“好了好了,咱們總不能跟牲口計較是不是。我買了點鍋貼,你趕緊趁熱吃了罷。”

被噴了一身鼻涕的高邈臉色奇差,但到底不再和那雜毛馬對著干了,從譚懷玠手中接過鍋貼,悶聲不響地吃起來。

上個月,倒霉到喝涼水都塞牙縫的譚懷玠不幸在看病的途中差點兒要掉小命,高邈活了快二十歲,還第一次見看病喝藥還能喝出鴻門宴的情況來,著實心情復雜。

遂帶著兩個拖累以一當十,勉勉強強抵擋住了。

這時候他們才知道,那整個村子都是當地地頭蛇的佃戶,就等著欽差明察暗訪呢,打算一舉把他們包成人肉包子。河南布政使司毗鄰黃河,那家伙向來沒甚么好脾氣,三年五載就泛濫一次,每年總有些折子是打著“賑災”二字的。沒點兒家底的幾乎都窮的叮當響,只能賣兒鬻女,自耕農成了佃戶,佃戶成了奴仆,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地主老爺的手里頭,簡直指東不打西,基本算是死士。

譚懷玠高邈面對的正是這樣一群人。

當時高邈一問漏澤園就露餡兒了——當地誰不知道在洛陽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尤其是農郊,哪兒還有甚么漏澤園。而且,要當真是商賈人家,第一句只會問“哪兒有大夫”,只有京里頭來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才會問這種問題,聽著就像是在套話,就算不是欽差也八九不離十了。

譚懷玠讀書讀得雜,稍微懂一點醫理,是以當初看著那殺手大夫開藥的時候,還指點了兩句。那大夫大約是第一回做這種事,難免有些心虛,沒敢真一碗藥把他給藥死了。最后一不小心露了馬腳,這才窮兇極惡地要謀殺欽差了。

高邈帶著半死不活的譚懷玠,和不怎么可堪大用的萬卷逃了三五天命,大傷沒有小傷卻不斷,終于在譚懷玠差不多活過來的時候和自己手底下的錦衣衛接上了頭。

活過來的譚懷玠雖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當即囑咐了錦衣衛在某次打斗中捉了兩個于他三人形貌相似的賊人回來,故意讓追殺的人追至某處懸崖……

那群人最后只在崖下找到了三具面目難辨的尸體,但看衣著身形大概是譚欽差高千戶并一個書童。

直到滿城滿街嚷嚷起“欽差失蹤”的時候,高邈才明白譚懷玠的用意。

洛陽這群地主們大都蛇鼠一窩,他這個便服的欽差暴露了身份,到哪兒都會有人追殺,絕對源源不絕,除非讓他們知道目標已經被解決了。

但是他們也不能回洛陽城中,與大部隊匯合,向知府求援——洛陽府中只能見到地主老爺們想給欽差看到的,絕對查不到他們想查到的。這樣他們一路走水路提前來到洛陽查案的打算豈不是白費了,哪有還沒怎么開始就是前功盡棄的。他幾人為這件事差點搭上一條命,就這么窩窩囊囊地進洛陽,再糊里糊涂回京城,根本不用人殺,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所以,譚懷玠干脆來了個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洛陽京城遙遠,不可能走朝廷的驛館,他幾人手上也無送信的信鴿,身邊的錦衣衛就那么幾個,還得時刻保證譚欽差這塊唐僧肉的安全,實在不敢離開左右,沒法子給家里人去個信兒報平安,這才造成了“欽差失聯”的現狀。

欽差大人和錦衣衛百戶如今正有辱斯文地蹲在地上吃鍋貼。

高邈本就是武職,不修邊幅一點也看起來沒甚么,可譚懷玠那張一看就是書生的小白臉上又是爆皮又是菜色,胡子好幾日沒刮,活生生蹉跎成了個地里老農。

高邈:“如今咱們手里掌了他們幾條罪狀,一是私占官地,二是截殺欽差,你看看還有沒有甚么能給那群畜生定個株連九族的罪名的?”

譚懷玠一聽這話就笑了,嘴里的鍋貼就快吐出來了:“你這是把咱們原本要來干甚么都給忘了?”

高邈爪子一伸:“不就查他們瞞報了多少地嘛。哦對。”他一拍腦袋,“還有瞞報!”

譚懷玠不禁搖了搖頭,無奈笑道:“這倒是好查,畢竟已經有了眉目了,只是我覺得這事兒后頭不簡單。”

那些個地主老爺們身后必定有人,幾乎可以說是朝廷上某些人伸到洛陽來的爪牙。

“哼,能是甚么,不外乎就是印公的干兒子。”高邈哼哼兩聲,“裘安仁他一個斷子絕孫的,竟然遍地跑著兒子,還真是稀奇。”

高邈上了陳家的船,陳家那一套思維也算是弄得門兒清。自然不會不明白朝廷上的紛爭,從譚懷玠南下洛陽的第一天起,就有人卯足了勁兒打算把新舊兩派之間的矛盾炸個開花兒。

而裘安仁率領的閹黨向來擔當攪屎棍,高邈條件反射地就將這罪名扣在了裘安仁頭上。

譚懷玠長嘆一口氣,仰了仰頭。

長在京師中,目光短淺得以為天下人都想著“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簡直就是“何不食肉糜”。除卻京師和原先的毗鄰港口的地方還算是開放大衡沉疴遍地,連舊派提出的一條鞭法這種“以農為本”的緩和政策推行都有難度,更別說新派那些思潮了。要想解決問題,絕不是清丈個土地就能解決的,非得剔骨扒皮地好好整治一番再行。

可人人都知道傷筋動骨必然痛徹心扉,捂著傷口不讓大夫刮骨療毒的大有人在。

他們還任重道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