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一百二十八回:回城

余知葳流了太多的血了,哪怕是個初夏時節,卻也連指尖都是涼的。余靖寧驚恐萬狀地看著余知葳沖著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之后,在他面前散了眼神,嚇得男女大防都不顧了,伸手去摸余知葳的指尖兒——他只敢摸到這個程度。

結果摸出了一把死人溫度。

千軍萬馬陣前我自巋然不動的遼東總兵余靖寧,差點兒沒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再次顫顫巍巍伸出手指來,探了探余知葳的鼻息。

還好,還有。

余靖寧一把脫下外袍來,罩在余知葳身上,將背后那個包扎住了卻依舊在不斷滲血的傷口蓋住,也遮住了因著背后的衣服被劃開而露出的一小截兒女孩兒的脊梁骨。

他伸出手去,似乎很想將她抱起來,卻哆嗦著手半天不敢動作。

世子爺的心里那道坎兒邁不過去。

車四兒好似是瞧出了甚么,走到他身前,輕聲對余靖寧道:“世子爺是姑娘的親兄長,這兒除了您,旁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那也不敢動姑娘。”

果然他和余知葳之間這層兄妹關系奇詭不已,邁不過去的坎兒是因為這關系,有的時候要拋開男女大防了竟然還是因為這關系。

不過余靖寧沒工夫思考這些問題,他蹲在昏過去了的余知葳跟前,抱著胳膊皺緊了眉頭,好像連牙齒都發著抖。

車四兒上前又補了一句:“世子爺,人命關天啊!”

余靖寧聽了這句話,好似終于下了決心似的,將余知葳輕輕從地上抱了起來。

從來沒抱過女孩兒的世子爺忽然愣住了,好半天才邁開步子。

她太輕了。

余靖寧一時間不知道到底是余知葳這么輕還是所有的女兒家都是這般輕。

不對,上回和他切磋的時候還沒輕到這種程度,像一片一撕就碎了的紙。

“身比紙薄”的余知葳輕飄飄地浮在余靖寧的兩手之上,被沒了魂兒似的余靖寧一步一挪運回了錦州城。

此后幾日,余靖寧一改被拉著跑打游擊省火藥的作風,見了胡人就砍,野戰重炮和大連珠炮全都拉到了野地里,彈藥不要錢了一般使勁往兀良哈鐵騎當中炸。

兀良哈方才把人溜過癮,一時間收不住,更是覺得遼東總兵是急了,連彈藥都不顧了。于是更加猖獗,日日騷擾,一觸即走,打算把衡軍的火器彈藥消耗個干凈。兀良哈軍在大小凌河之間來回竄,仿佛是要打出一場“四渡大小凌河出奇兵”。

喪心病狂的遼東總兵管你打算要幾渡大小凌河,來者一律火銃加大炮,連人帶戰馬全都一視同仁地往天上炸,毫不含糊。

誰知道還沒把遼東總兵的火炮消耗完,他們自己先撐不住了。

兀良哈手里頭畢竟沒有火器,只能拿人墻戰術和衡軍對戰,雖然一觸即走,但大炮的射程畢竟遠,人和馬總不會有炮彈落得快。每次不管是開戰還是撤退,總是打得人仰馬翻,血肉殘肢亂飛,到處都是人猙獰的白骨——實在來不及把殘肢往回收了。

好在是野戰,曠野當中自有飛禽猛獸替兩軍打掃戰場,還不至于因著在大熱天當中因著尸橫遍野而染上時疫。

要染上也是兀良哈軍先染上,衡軍軍中早早就備下了防治的藥物,每天人人不落地要喝上兩碗,居住的地方也都撒石灰,熏藥草,幾乎算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天氣越來越熱,從北地南下的兀良哈眾兵卒漸漸受不住這樣的天氣,別說是打仗了,就光說是把甲胄穿上就熱的的大汗淋漓,恨不得光膀子上陣。

可是誰也不敢拿命開玩笑,于是只能受著熱。

回營脫下甲胄,渾身起的都是痱子,癢得要命,一抓一大片,于是后來見到的兀良哈兵卒大多呈現出抓耳撓腮的不雅之態,馬刀都快拿不住了。

后來,衡軍甚至很少動用火器,但憑借手中弓弩長矛便能退敵好幾十里了。

長治七年六月,兀良哈大軍退守廣寧衛。

不過這都是后話,諸般戰事,暫且按下不提。

余知葳到底是出了太多血,回營之后,軍中軍醫給她縫合傷口的時候只強行喂進去了一點點麻沸散就上手了,縫的過程中人根本就沒醒過來。

謝天謝地,那支該死的箭沒傷著余知葳的重要臟器,只險險擦了個邊兒。也得虧車四兒這個半路出家的大夫小心翼翼,沒給可憐的余知葳造成二次傷害。

但此次受傷卻是虧下了氣血,將養了許久人都不見醒。

一直拖到五六天之后。

余知葳醒來的時候,本來以為自己渾身的骨頭都會疼斷。她昏過去之前強撐著靈臺清明,還不知于忘了自己是哪兒受了傷,按她的預料,就讓她那么趴著,別說幾天,就算是幾個時辰也夠受的了。

誰知道竟然除了傷口疼,其余的地方甚至能算得上舒坦,想必是長時間伺候著翻身,側臥俯臥輪換著來。

她睜眼的時候瞧見的是個圓臉盤子的婦人,她看著有點面熟,好似是義州衛軍戶家中的女眷。

余知葳緩慢地思考起來,有點明白過來——軍中除了她,基本都是漢子,沒人敢照顧她,只能找個婦人來。

她皺了皺眉頭,剛想開口,那婦人就發現了:“誒,姑娘醒了?可要喝些水?”

余知葳舔了舔嘴唇,對著那婦人點了下頭。

那婦人從壺中倒出一碗水來,小心端到余知葳的嘴邊,余知葳喝了兩口,覺得水里頭有點兒咸味兒。

她失血失水都多,又在喝藥,不可能給她泡茶喝,只有喝點鹽水才不至于過分脫水。

余知葳又就著那碗喝了幾口,就朝著那婦人笑,露著小虎牙病歪歪的,還怪惹人憐愛。只是說出來的句子都是碎著的,聽不大清楚。

那婦人以為她還有甚么吩咐,趕忙俯下身子去聽。

“謝過……大娘……”余知葳又重復了一遍。

那婦人剛張了張嘴,還沒說出一個字兒來,就聽見外頭傳令兵扯著嗓子叫到:“余總兵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