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靖寧再次發揮了“城塌了還能再修”的精神,一口氣將廣寧城的甕城轟塌了了個遍。緊接著,一眾步卒一擁而上,火銃冷兵器開道,一連廝殺到第二日深夜還未退去。
兩邊兵卒皆是精神緊繃,幾乎要到了強弩之末了。
余靖寧眼見差不多了,說是要下令撤軍,誰知道兵卒盡數回退,攻城車卻還杵在城下,沒個要回傳的意思。
兀良哈兵卒惡從膽邊生,拿起夜間點著的火把就想往城下丟,想著干脆一把火將攻城車燒了,能解決一點是一點。
誰知道,城下的攻城車卻又開始動了。
攻城車七零八落投進去些東西,誰知道卻不是巨石,而是一些散發著難以言喻味道的東西……
城內有士兵被當頭砸中,仔細瞧了瞧,發現竟然是殘缺不全的人的尸體!
投石車大材小用地將兀良哈兵卒的尸體全都扔了進去之后,這才笨重緩慢地調轉身子,跟著后隊變前隊撤退的兵卒一起走了。
那些被扔進來的尸骨有的還是新鮮的,正是方才戰死的兵卒掉出城外的尸體。這些尸體腐爛的程度不盡相同,但大都已經腐爛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腐化的紅肉連著白骨一起,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味道,何況還是這么多。
天氣原本就熱,有些兀良哈兵卒當場作嘔起來。
這一吐可不得了,連帶著一群人都吐了起來,原本激戰了一天兩夜的兵卒全都東倒西歪,惡心不已。
這衡軍是要作甚?打算學著他們漢人的樣子,給戰死在遼東的兵卒們來個“落葉歸根”?
尸體太多,本來最好的處理方式是焚化,奈何天氣太熱,大部分人不愿點火,只好緩慢地挖坑填埋,光是填埋就要花費好長時間。
衡軍扎營在廣寧城十里之外,營中一片肅然,方才凡是接觸過兀良哈兵卒的尸體大的人,全部從頭到腳拿水洗一番,恨不得連衣服都燒掉。
再然后,滿營中的兵卒照例兩碗藥灌下去,像余知葳這種本該喝藥的,一連灌下去了三碗。幾種不同的苦味兒在嘴里彌漫開來,她險些覺得自己舌頭要沒有了。
軍中的軍醫圍著營帳到處撒石灰,滿營當中都是一股子藥味兒,不單單是煎藥的大鍋的味道,還有熏制各種藥草的味道,不像個軍營,倒是像個藥房了。
原來,四五月間死在遼河平原上的兀良哈兵卒根本沒被飛禽走獸鯨吞蠶食,而是全都被衡軍收集了起來,一直擱在百十個密閉的箱子當中。
在放上投石車之前,才去掉了上面的緊緊裹著的油布,開了鎖,被那投石車一扔自然就打開來,里面的尸體七零八落,盡數飛出去了。
冬日的時候,這些腌臜的東西尚可借著能把遼東灣都凍住的嚴寒藏匿自己丑惡的一面,如今卻是要到了夏日最熱的時候,那就真的一點都遮掩不住了。
余知葳已經能下地勉強轉一圈了,聽聞余靖寧回來,便以“我想轉悠轉悠,對恢復傷勢有幫助”的心態,磨磨蹭蹭往主帳中去了。
果真,進了主帳,一抬頭就看見余靖寧正站著仰頭喝藥。
余知葳挪著步子,上前去喚他道:“大哥哥。”
那藥味兒大概是真的夠難喝的,余靖寧皺著臉抬起頭來,一時間嘴里苦得沒說出話,只用眼神詢問道“找我何事?”
余知葳揚了揚自己手里的空碗:“這是派給咱們防時疫的藥?”
這會子余靖寧才從那一碗簡直了的藥里面緩過神來,道:“是。”他砸了咂嘴,“天氣這樣熱,先得防著發暑熱,不過比起時疫,這些都是小事。”
余靖寧又是投尸入廣寧城,又是全軍防治時疫,這樣的大費周章,余知葳隨便琢磨琢磨就知道他是個甚么打算。
天氣炎熱,本就容易發暑熱發痧,這樣夏日的毛病常見,雖然不嚴重,很是影響戰斗力。而且這樣的天氣,還容易引發時疫。
時疫剛開始的癥狀與發暑熱并無太大差別,可是越到后面就會越發嚴重,上吐下瀉者有之,臉青嘴白者有之,翻白眼吐白沫者亦有之。
這些染上時疫的人,如果不好好醫治,那都只有一個歸宿,就是去見閻王。不僅自己得去見閻王,連帶著周圍的人一起都能去見了閻王。
而那些未來得及處理的尸體,很有可能就會變成時疫的源頭。
大軍能屠城,這樣的時疫也能屠城。
余靖寧將藥碗擱在桌上,低著頭研墨,打算寫一封戰報——余知葳前些日子根本沒法從床上爬起來,余靖寧實在不敢勞動她,只好自己寫了。
他一邊研墨,一邊道:“廣寧城淪陷得早,我先前還想遣人去城中探探虛實,想著若是能跟城中流民接洽上,再鬧一次與錦州城同樣的內亂也不是不成。”
說到這兒,余靖寧的眉角抽動了一下,好似是想起來甚么極其不悅的東西:“廣寧衛指揮使炸了火藥庫,領著整個廣寧衛的軍戶殉了城,這事兒我不是沒聽說,但……我不知道城中竟然沒剩下幾個漢人了。”
余知葳朝上倒抽了一口涼氣,頓覺魑魅魍魎全行在眼前,婦孺嚎啕之聲尖利,在耳邊梭巡不去,仿若阿鼻地獄從地府當中被提了上來,完完全全在人間展開了。
兵卒殉城,剩下的全是婦孺,沒了丈夫父親的婦人和孩子們能怎么辦?
能自縊殉節,恐怕都還算是好結局。
果然,余靖寧的眉間一道深深的痕跡顯了端倪,顯得他眉骨突兀異常:“胡人手段殘忍,我不便與你細說……”
“我知道。”余知葳還站不了太久,稍微有些氣喘,拖過一旁的椅子坐在余靖寧對面,“不說也罷,聽見了臟耳朵。”
余靖寧點了點頭,一股陰鷙之氣就無端竄上了眉眼:“兵刃不詳,屠城更是不仁不義,但我輩實在是沒宰相腹中撐船的心胸,沒法子以德報怨,只好讓他們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