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懷玠收到遼東“廣寧大捷”的消息時,他正雷厲風行地領著人處置洛陽的“截殺欽差、土地瞞報”一案。
在京師人眼中失蹤了、在洛陽人眼中墳頭草都長了一丈高的譚懷玠,身邊就帶著個小廝和錦衣衛,在民間把該摸的消息摸了個透,然后忽然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別說是閹黨和不知道在這件事中扮演了甚么角色的舊派,就連新派險些都嚇得喘不過氣來。
陳暉當時差點兒就要幫著給譚懷玠準備后事了。他在朝廷上周旋沒甚么工夫,就派著陳暄上譚家施壓,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拍板兒定下了陳月蘅腹中孩子的嗣子位置,甚至早都幫著譚家把分家的方案擬好了,就差陳家兄弟兩個上譚家一番唇槍舌劍。
譚懷玠忽然大變活人的消息傳回京中之后,八百輩子沒哭過一回的陳暉在自家伏案痛哭——一半是高興的,另一半是想把譚懷玠這小子拽到眼前來好生胖揍一頓,好讓他長長記性,今后別再讓一群人替他提心吊膽了。
還沒等京中一幫居心叵測的參他欺君罔上不知道干嘛去了的時候,譚懷玠以暴風驟雨之勢,一口氣拿下了幾十口子人,拿著一把好像沒甚么大用的尚方寶劍,以書生之姿一氣兒砍了幾十個人頭。
當然,譚懷玠本人連雞都沒殺過,尚方寶劍也不是甚么好劍,斬人頭這種事情當然是高邈來做。
只是他當初身著圓領頂戴烏紗,威風凜凜拿著尚方寶劍往哪兒一站,看著斯斯文文,說話和和氣氣,卻沒一個人敢再頂他的話了。
他道:“都道在下是個書生,可在下卻是朝廷的欽差。實在不知道諸位截殺欽差之事確鑿,謀逆之心昭昭,還怎么喊出冤枉來的。”
雖說他那個尚方寶劍沒甚么分量——小皇帝賀霄不掌實權,藺太后就好像吃了甜頭一樣,一示恩寵就要賜尚方寶劍。余靖寧那兒也有一把,是他封總兵上遼東的時候御賜的。余靖寧深知此物還沒有他遼東總兵的大印罕見,便轉手扔給了余知葳。余知葳甩了兩個劍花兒覺得不順手,扔到后廚切肉去了。廚子嫌太鈍,只能拿來削土豆皮兒。
京師中眾人也知道這回事兒,但尚方寶劍這個東西的確是用來“先斬后奏”的,使用方法一點兒也挑不出錯處,更不能說“這個尚方寶劍好些人都有,根本沒甚么分量”。
這是戳著皇上和娘娘的臉,說“我根本不把你們孤兒寡母兩個放在眼里”。
估計深得娘娘心的裘安仁都不敢作死的。
譚懷玠砍完人頭,一口氣將那幾十口子人家全抄了,莊子全都歸朝廷,銀子全都上繳戶部,賬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一分沒留下。
白花花的雪花銀,連著清丈好的土地數目一起進了戶部,一口氣糊住了田信那張打算給閹黨當炮用的嘴,那句“譚欽差行事太過,有違人和,況且朝廷派他他南下洛陽是清丈土去的,不是砍人頭去的”自此啞火在腹中,再沒冒出來。
你田信不是“閹黨有難,鼎力相助;他人有難,國庫沒錢。”嗎?那我就使勁兒將國庫填滿,要是再叫窮,那就是你戶部尚書田信監守自盜,昧下了國庫里的銀子。
清風拂面的譚懷玠下手卻這樣快準狠,連點喘息和反應的機會都不給人留,實在讓人懷疑他是不是下洛陽之前就和新派一路商量好了。
砍了幾十口子人頭的譚懷玠和高邈,終于踏上了回京的道路。當然,為了防止譚大人再次吐得半死不活,實在是沒敢再走水路。
辦完了正事兒的譚懷玠終于不形銷骨立兩腮深陷了,整個人好似活過來一般。馬車晃晃悠悠走得不徐不疾,他就一路撩著車簾欣賞沿途風光,時不時還能吟出兩句詩來,實在不像是先前那個人頭說砍就砍,家說抄就抄的譚懷玠。
七月流火,往北回的時候就顯而易見地能覺出秋高氣爽來,譚懷玠拿著手中的書信讀給高邈聽。
那是遼東來的捷報,輾轉到譚懷玠手中的時候,已經晚了好些時日了。
高邈騎在馬上,聽完一激動,狠狠在馬背上拍了一掌,險些讓他胯下神駒給竄飛出去,好容易拉住了:“寧哥兒這場仗打得漂亮,廣寧府也奪回來了,我看那群胡人還猖狂不猖狂。”
“高三郎所言甚是。”譚懷玠點了點頭,“廣寧府奪回來了,整個遼東的戰局都會不同,今后那些蠻夷便只有被咱們的大軍追著打的份兒。剛巧,國庫才入了一批銀子,余賢弟若是藉著這個機會討要軍餉,想必不會有不批之理。”
高邈激動不已,唾沫橫飛,簡直是恨自己身不能至:“說實在的,我當真有些羨慕寧哥兒。我們做武職的,能統領一方兵馬,在戰場上殺個恣意痛快,安邦定國,就算是死了也值。”
譚懷玠沖著他笑了笑,幾個月在洛陽民間蹉跎出的風霜盡數隱去,只剩下他原本那份清雋:“高三哥,不必羨慕旁人。高三哥這回帶著我這個無用的書生幾回死里逃生,又與我一起做了一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最后攘除奸兇。其一解決了欺壓百姓的惡人,其二又充盈了國庫,不也算是撫一方百姓,也是安邦定國了。”
高邈撓了撓腦袋,笑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嗨,這功勞都是你的,我怎么敢好意思和你齊肩呢。”
“三哥可別妄自菲薄了。”譚懷玠搖搖頭,又笑道,“若是沒有高三哥,我說不定早就死在那個想用飛針殺人的大夫手里了。”
高邈好像對旁人夸他這事兒很不好意思,連耳根都紅起來,趕忙轉移話題:“誒,我看你那兒還有一封信,是甚么啊?別是傳回來兩分捷報罷?”
“這個呀。”譚懷玠摸了摸信封兒上的火漆印,“這是家信,應當沒甚么大事兒。”
高邈皺了皺鼻子,道:“還是你家陳三兒體貼,我家那口子這么久見不著我人,連句話都不給我帶。”
譚懷玠一邊拆信一邊笑:“嫂夫人不是瑣碎的人,想必在心中用另一種方式掛念著……”他剛拆了信封,匆匆掃了一眼,連話都說不下去了。
還不等高邈問怎么了,譚懷玠一改如沐春風的君子之態,火急火燎沖著車夫道了一句:“趕緊趕路,盡快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