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一百五十八回:有情

許久都沒有人這么喊過她了,藺太后當場一愣。

這個稱呼太僭越,她十幾年都沒聽到過了。

“臣知曉娘娘在擔憂甚么,臣也不會給娘娘留后顧之憂的。”那個僭越的稱呼在余璞口中終究是知過了一次。他手捧著虎符,苦笑道,“當初我們兄弟五個,臣的年歲是最小的,十一二歲的時候是跟在大哥身邊了。臣父母早亡,大哥拿我們當親弟弟一般疼。都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娘娘對臣來說,更是先是姐姐后又做了嫂嫂。臣年幼,少時沒少得娘娘和先帝的看顧。先帝如此知遇之恩,莫說是要臣的虎符,就是要臣能拿命來報都不為過。”

若說僭越,那隆武皇帝的肩頭他也是坐過的。當初兄弟五人,把酒臨風逐鹿中原的時候,何等的意氣風發,哪能想到會有今日?當初的兄弟五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一個殫精竭慮朝不保夕的余家,跟一個被藺太后護在羽翼下的藺家。

“大哥當初交代過臣,要臣守住了大衡西北的關口,莫要讓韃子再來犯我中原,這才對得起臣‘平朔’的封號。”余璞挑著眉毛來笑了笑,年少的樣子來歷歷在目,那眼神同當初的少年一般無二,“先帝當初與臣說,大衡的百姓,那都是自己的子民,要放在心尖尖上護著。當初臣年歲還小,滿口答應下來,去了關口才知此事有多難,但因著先帝的囑托,到底咬牙撐住了。這么多年,在嘉峪關,因著大衡的天威,北邊兒的韃子都不敢南下。臣就瞧著百姓們耕地、做買賣,不說有多昌盛,但安定總算是能保證。臣也終是明白了先帝的話,為武將,能守一方太平,果真算是不枉此生。”

說實話,這時候才能瞧出來他與余靖寧的分別來。余璞那張臉生得精彩極了,說話的時候眼神是亮的,余靖寧卻是一派在京城中磨礪久了的堅忍。可眼睛里頭的星光,也在這大殿中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了。

“臣替先帝守了十幾年的國門,臣的兒子也叫做‘靖寧’,生來就是保大衡平安的。”若是十幾年前,他說著話的時候大概該是激動的,顫抖的,可到了這個年歲,就也只剩下了古井不波的一片冰涼,“臣的兒子,臣的女兒,全都為大衡打過韃子,守過國門。可臣今后再也不能在嘉峪關抗銃馭炮了,辜負了先帝的一片囑托,臣萬死。”

他說“萬死”的時候,手里頭的虎符沒人接,所以磕不下頭,也只好端端跪著:“余家不算是滿門忠烈,不配為大衡親王位,娘娘將臣的虎符和丹書鐵券一并收了罷。”

他跪在那兒,半晌沒人言語。

說實在的,余家當真是盡忠盡得可以了。看看余家,連閨女都為大衡的江山弄了一身的傷。再看看藺太后的娘家,她那親外甥讓自家爹寵的,別說守國門了,不斗雞走狗惹麻煩就算是好的了。這般厚此薄彼,也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今后還有誰敢替皇家賣命。

這時候哪有人敢接話,尤其是裘安仁,說錯一句就算陷害忠良。

好半天,終于有人動了。

有個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余璞身前,握住了他的手,將那一枚虎符牢牢握在了余璞的手心里頭,起唇道:“五叔。”

竟是小皇帝賀霄!

當場所有人都呆住了,沒想到竟會節外生枝出這種事兒——這小崽子都當背景板當了八九年了,今兒怎的忽然說話了。

賀霄沖著余璞笑了笑,笑得時候很淺,帶著一點純然的孩子氣:“五叔,你把符節拿回去,安心回你的封地就是了,還回嘉峪關。”他說話說得像家宴上拉扯家常,孩子一般的起誓,“余家做過的事,父皇都記得,父皇不記得的,朕就替他記著。天子金口玉言,五叔盡管放心就是了。”

這孩子看著余璞,笑得稚氣:“五叔快將虎符收回去罷,雖說快夏日了,但在地上跪著到底涼,五叔快起來。”

天子親扶余璞起來,他當然不敢再矯情,趕忙起了。后頭跟著跪的那一片,也跟著見好就收,叫喚眼神都不用了,立即三叩九拜,高呼道:“皇上圣明!”

就算這賀霄是個十來歲的娃娃,那也是大衡的天子。藺太后私下里與他怎么摔東西置氣也好,在朝會上沉默也好,都不能明目張膽地將他的話收回去。

就那么幾句,就是圣旨,就是天子口諭!

更何況,小皇帝處理的并不算差。要是再這么鬧下去,看余靖寧和譚懷玠陳暉那幾個的神色,今日文淵閣中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大概就得是武將弒君、東廠拿人、文臣死諫了。

賀霄下了口諭之后,沒多少時候,就讓諸位大人各自回去了。

直到到了余家的車架上,余璞才開口和余靖寧說了第一句話:“皇上那孩子……仁義。只是太仁義了,沒個主心骨,你今后好好看顧著他些。”

余靖寧自然滿口答應下來。

余璞掀了簾子,朝窗外看了看。夜色正濃,不見月亮,幾顆星子孤零零的,在天上忽明忽暗,快要滅了。他嘆了口氣,搖頭道:“情分這東西,本就單薄,隨隨便便就消磨了。今日若不是講理實在講不通,我絕不會與他們講情分的……用一回就少一回。等到你與皇上這一輩兒,年少的時候還能好些,等到我這個年歲,就真的淡了。”

余靖寧不知道說甚么好,只好“嗯”了一聲兒。心道,那還讓我多看顧著他些,他們早將這情分放下了,不過是你沒放下罷了。

余璞好像看出來甚么似的,沖著自家兒子笑了笑:“藺太后不是咱們家閨女,也不是新派那些眼界開闊的新式女子,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你若是不看顧著皇上些,今后大衡怎么辦?”

余靖寧眉梢聳了聳,低下頭去,鄭重其事答了一句:“孩兒謹遵父親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