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二百一十三回:老者

兩個唱曲兒的姑娘大概都只有十五六歲年紀,正是青春的時候,坐在那兒抱個琵琶,怎么看怎么水靈,可卻總覺得缺點兒甚么。

大概是因為珠玉在側,完全被淹沒了光彩罷了。

那珠玉當然是裘安仁。

裘安仁像是剛喝完酒,臉上又添了幾分顏色,沒一個人敢說他生的不好的。這是在自己的私宅當中,這家伙坐沒坐相地翹起了一條椅子腿兒,半倚在桌子上,手里端著個小杯子晃蕩。他膝蓋上臥著老大一只白貓,肥肥壯壯的,一大團棉花一樣拱在他身上,比他衣袍底下的小細腿寬了不知道多少圈。

裘安仁除了自己吃飯的筷子,還準備了一雙小銀箸,吃兩口就要給那老大的貓夾一筷子肉嘗一嘗。

那大白貓吃肉吃得高興,瞇著眼睛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裘安仁高興,哈哈笑了幾聲,丟了手上銀箸,使勁兒摸了兩把那大白貓的頭。

他在家中,穿著松松垮垮的鴨卵青色直身,外頭罩著件湖藍的褡護,袖口上滾著一圈白邊兒,毛茸茸的。

他對面坐著個半老不老的老頭兒,正舉著酒杯要敬他的酒。

裘安仁瞇了瞇眼睛:“別介,您別這么見外,咱們這兒又沒別人。”

老頭子笑了笑,晃了晃杯子里的酒:“這不是見外,是見著了青年才俊,老夫高興。”

“算不上。”裘安仁舉杯和那老頭碰了一下,“您出去問問,路邊兒賣豆芽兒老太太的小孫子,都知道我裘安仁禍國殃民。”

“只不過。”他眨了一下眼睛,“他們都不敢說了罷了。我活了二十幾年,見過的所有人都教過我一個道理,要是不想讓他說你一句不好,那最好就用權力讓他閉嘴。你看看,想罵我的人,哪個不都是只敢在背后說我怎么樣,表面上那還不是奉承話一套又一套?人啊,都是這樣,不然我那么多的生祠,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那老頭笑盈盈地看著裘安仁,不答話。

“其實他們說的也不錯。”裘安仁繼續笑起來,那張仿佛哪位大師匠人雕琢出來的臉瞧著更加的奪目,“我是攬權攬得厲害了些……”

“話不能這么說。”那老頭終于開口了,一張臉上被燈火映得溝壑縱橫,隱約能瞧出來年輕的時候是個生的極好的人,“人都是有私心的。咱們都是常人,又不是圣人,哪個人不希望自己封妻蔭子呢。”

他偷偷瞟了一眼裘安仁,果真瞧見他聽見“封妻蔭子”四個字的時候,眼角抽動了一下,不過不明顯,轉瞬即逝。

那老頭:“喲,說錯話了,印公莫怪啊。”

“不必。”裘安仁語氣淡淡的,“習慣了。”

那老頭又開口了:“那老夫換個說法。都是常人,誰不希望自己能過得舒坦些,香車寶馬美姬高屋,又怎么會有人不想要。”

裘安仁正伸手,把那唱曲兒的小姑娘叫過來,小姑娘臉上一紅,婷婷裊裊地就過來了。裘安仁一伸胳膊就把人攬進了懷里,沖著那小美人兒的臉上啵唧就是一下:“說的對,是不是啊美人兒?”

那小姑娘估計沒見過生的這么好的恩客,笑得渾身都酥了,靠在裘安仁的肩上哼哼唧唧:“討厭”

裘安仁扳著那姑娘的下巴,沖著她笑:“你別說我討不討厭,你就說這位大人說得對不對。”

那小姑娘水袖一掩櫻桃小口,吃吃笑了起來:“對。”

裘安仁顛了顛坐在他大腿上的小姑娘,在她耳邊哄道:“這不就對了嘛。”

而后他下巴一抬,沖著另一個小姑娘指了指那老頭,然后道:“大人,這姑娘如何?若是喜歡,那就送你了。”

小姑娘磨磨蹭蹭要往那老頭的腿上坐,老頭倒是沒怎么拒絕,伸腿便讓人坐了上來,卻也不摟著,面上淡淡的:“這就不必了。印公還年少,放縱些倒是沒甚么。只是老夫年紀大了,酒色財氣傷身。”

裘安仁沖著他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只管舉杯喝酒。若是看得仔細了,讀唇語還是能瞧出他說了句甚么的。

“假正經。”裘安仁無聲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和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說自己讀過圣賢書的人一個樣子。

不過他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表情,轉過臉來還是一副笑模樣,對著那老頭兒道:“我手底下那幾個,許多實在是太張揚了,隨便說些甚么,那新派的人都快把他們脊梁骨給戳爛了。余下的事兒,還是得仰仗大人。”

老頭子身上帶著很濃的舊派作風,很有風度地朝著裘安仁一拱手:“仰仗說不上,我們二人都是各取所需,印公不必這么客氣。”

裘安仁轉了轉眼珠子,嘻嘻笑了笑:“對了,于見那廝今兒恐怕不大高興,你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千萬別起了齟齬。”

這話一聽就知道是玩笑話了,那老頭笑了幾聲,看眼神大概就是“多大的人了”,他開口笑道:“這倒不至于。”

今天為了掩人耳目,這老頭先是去了于見家,而后跟著于見一起出了門,最后于見坐著裘安仁的車架回了家,卻把自家的車架留給了他。

誰不知道于見那一天到晚的就想往裘安仁身邊湊,誰知道不僅要給他打掩護,還在他心心念念的裘安仁私宅當中只是轉一圈就走了,換誰誰不氣悶呢。

但是實在沒辦法,今天過來是聊正事兒的,于見不想給裘安仁留下壞印象,只好悻悻離開了。

不過他起碼要生個兩天的悶氣。

裘安仁表面上笑嘻嘻的,心里卻對那家伙厭惡的要命,當時看見他吃憋的表情,恨不得就要拍手叫好。

好在他演技一流,狠狠忍住了,還對著于見噓寒問暖一番,把人搞得心花怒放,樂顛顛地回家去了。

那幫子讀書人,不是自以為是眼高于頂的清高鬼,就是滿眼睛只有酒色財氣的假正經,再不就是哈喇子快掉在地上的色胚,還滿口的仁義道德,沒一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