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二百四十六回:拜禮

甫一進濟南府地界兒,就能瞧見山東巡撫卞璋并濟南知府一并夾道而迎。

卞璋是個中年男子,留著三寸長的短須,人看著是挺精神,就是生的有些胖。胖到甚么程度呢?身長五尺,寬也有五尺。濟南知府倒是個年輕人,目測和陳暄差不多年歲,比譚懷玠略微大些,眉目周正,書生氣很濃。

這位濟南知府喚作遲未,字季梁。他和和譚懷玠聊了一下,原來他竟然也是長治五年癸巳榜的進士,竟然和譚懷玠是同年。

但是介于余知葳傳出來的消息,譚懷玠總對著山東布政司的官員心有戚戚焉,不大愿意和他表現的太熟絡,不過是寒暄了兩句,就再沒旁的話了。

遲未眼神朝下,也不好意思與譚懷玠攀談,于是就繼續那么規矩地站著不說話了。

進了府城,一進去就能瞧見一座大祠堂,既不是誰家祭拜先祖的,也不是百姓供奉孔圣人的,更不是甚么亂封的野神。這是濟南府,或者說山東布政司一種很常見的景觀,這是一座生詞。

里面供奉的是大衡的九千九百歲爺爺裘安仁。

吐得稀里嘩啦的周滿這會子倒是精神了,掀開車簾子,沖著前頭喊:“停一下,停一下!”

卞璋肥胖,不過是初夏的日子,就熱的不可開交,擦著汗上前來,陪著笑道:“督公有事只管吩咐。”

臉色蠟黃的周滿吃了余靖寧一路的臭臉,終于找著一個能欺負的,趕忙頤指氣使道:“咱家要去拜拜我們印公!”

周滿當然知道這是甚么意思,趕忙笑著躬著身子笑道:“好嘞,小人這就扶督公下車。”

周滿停了,余下的人自然也得停。

余靖寧勒住了馬匹,回頭去看另一輛車里的譚懷玠,臉色難看的好像是吃了蒼蠅。

余靖寧知道他這表情是甚么意思。

周滿要去拜督公,他們若是不去,很明顯能看出來他們和卞璋不是一路人,甚至不是甚么搖擺保命的墻頭草。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們說不定也得前去拜一拜。

余靖寧和譚懷玠都是讀圣賢書長大的男兒郎,一根脊梁骨直得跟拔節的翠竹又有甚么分別,長這么大以來,就拜過父母先賢、圣人皇帝。

還沒拜過這么一個斷了子孫根的閹人。

卞璋攜著周滿往前走,周滿還時不時回頭望一眼譚懷玠和余靖寧,露出一點兒細微的神色。

像是得意。

似乎是專門惡心人來的。

余靖寧扯了扯韁繩,把馬朝著譚懷玠湊得更近了一點兒,輕聲道:“去一趟罷,就當是那狗賊死了,你給他上了一炷香。”

譚懷玠臉色鐵青,掀開簾子下了車。

卞璋的周滿已經走到前頭去了,旁邊跟著的遲未回了一下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像是露出了個了然的神色。

余靖寧和譚懷玠緩步踏入裘安仁的生祠,登時被那香火氣嗆得有些作嘔——這里面的布局他們太熟悉了,這和擺孔圣人的祠堂幾乎沒有區別。

譚懷玠一個踉蹌,險些真的嘔出一口心頭血來。

真正見到了,才知道甚么叫做奸佞在上,國將不國。

余靖寧的臉色又黑了幾分,死死扶住了譚懷玠,在他耳邊道了句:“千萬別倒了,撐住了。”

譚懷玠晃了兩下神,就差倒在余靖寧身上了,只靠著他支撐著才能緩過一點力氣來。

余靖寧把他裹挾著上前,拈起一炷香來,問人討了火折子點燃了。

譚懷玠強忍著惡心從也取了一根。

只見余靖寧躬身也沒躬身,就直接將這一炷香插進了香爐當中,轉身扶過譚懷玠,把他那一炷香也差了進去。

“跪拜活人不吉利。”余靖寧神色寡淡,但是也看不出高興來,“握瑜兄身子不爽利,我們就不多留了。”

跪在蒲團上的周滿哆嗦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這兩人竟然跟在他們身后就來了,又說了這樣的話,也很顯然地被惡心了一下,在車上那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又出現了。

他們是朝廷派來的欽差,周滿只是裘安仁塞進來“監工”的,不肯能一上來就跟地方官員兜底說——這兩個是新派的,跟咱們不是一路人。

這種話只能磨合熟了私下提醒,否則別人有理由懷疑他心懷不軌。

卞璋顯然是不知道京城當中來的三尊大佛各自心里都想的是甚么,都在打著甚么小算盤,笑嘻嘻地追著譚懷玠余靖寧二人。

“啊呀,大人。”卞璋不停地拿帕子揩汗,“我們濟南府熱的早,您們京里來的怕是不習慣,方才怎么不早早說啊?您若是早早說了,下官先安排您回住處納涼才是啊。”

熱倒是沒覺得熱,余靖寧只覺得一陣陣惡寒。

譚懷玠文人氣性,看著斯文羸弱,其實還不如鎮日黑著臉的余靖寧能屈能伸,這會兒已經惡心得臉色發青,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余靖寧扶著他,接上了卞璋的話:“不必了。”

說罷扶著人就走,也不回頭看卞璋一眼。

卞璋無奈地站在原地攤攤手,好罷,這位大人的脾性也太冷淡了些。不過聽聞這種位高權重的,總有那么些稀奇古怪的癖好,得好好研究一下怎么討這種人的歡心,不然到時候馬屁拍在了馬蹄子上,惹惱了人家,原本好好的賞賜,回去再給告一狀,誰知道要變成甚么樣子。

余靖寧看著就像個脾氣不大好,生性冷淡的模樣,這卞璋對他不熟悉,只當他這般舉動是性子使然,暫時還沒有深究到這群人當中的政治斗爭去。

畢竟方才余靖寧和譚懷玠去過了裘安仁生祠,這個卞璋顯而易見把他們和自己劃分成了一類——都是閹黨。

卞璋回頭往回走,打算把另一尊大佛,周滿伺候好了再把眾人送到住的地方去。

他沒注意道,跪在蒲團上的遲未看似是在稽首,頭正觸在地上,但是如果自己看,他竟然是在從那縫隙之中往外看,眼神意味不明。

甚至,他還沖著生祠外面的三個人說了句甚么。

等到卞璋回頭,這一切都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