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二百四十八回:酒醒

余靖寧抓住他從席間拎出來的譚懷玠,把人擱在風口處。冷風一吹,譚懷玠那個文人的小身板一哆嗦,酒就醒了大半。

他在撐在欄桿上扶著自己的額頭,有一點兒昏昏沉沉的,嘟囔了一句:“余賢弟。”

余靖寧抱著臂不吭聲,看了他一會子才開口道:“真醉了?”

譚懷玠沖著余靖寧擺了擺手:“我不像你是海量,剛開始的確是還好,后來讓人敬了酒,我推脫不掉,就喝了幾杯……誰知道還真是這么不濟,有點兒頭昏。”

已經堪堪入了夏,濟南府的蟬和四處的蟬沒有甚么分別,已經開始扯長了嗓子“滋兒哇”亂叫了起來。余靖寧方才那一陣把半醉半醒的譚懷玠拖了挺遠,之前與他們吃酒那群人都還爛醉在屋里不省人事,院子里幾乎沒有甚么人走動。余靖寧環顧了一下四周,就著院子里的蟬鳴開了口:“先前卞璋那話,你聽見了嗎?”

譚懷玠聽著這話,又是一個激靈,徹底醒了酒了。

他撐著欄桿直起身來,看著前方道:“聽見了。”

“你覺得,有幾分可信?”余靖寧轉過頭來,看著譚懷玠道。

譚懷玠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活動了一下僵硬的筋骨,一句話就從他嘴里飄了出來:“我覺著基本沒一句能信。”他身上的骨頭全都在嘎啦嘎啦作響,拉得快斷了,“你看那席上吃的都是些甚么?這樣鋪張,在京中都未必能見著。他來找你給他做主,先拋去那‘有人要殺他’不談,不過就是在跟朝廷哭窮,這樣舍得花銀子請咱們吃飯,他的錢都用去了何處?總不能說是請咱們吃飯了罷。”

余靖寧冷哼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笑還是怎樣,總歸沒甚么好氣:“我倒是覺得那句‘有人要殺他’很有意思,若不是他做下了甚么事兒,怎會有人要殺他。這事兒果然如小六所說,里面不大對勁兒,是應當好好查一查。”

這個時候的那一句“小六”幾乎就是脫口而出,他似乎忘記了,這個時候應當叫余知葳一句“娘娘”了。

譚懷玠的頭發在席間蹭亂了,這會子取了烏紗,發絲從網巾中支棱了出來,在風里胡亂搖擺起來:“這回咱們來濟南,雖說裘安仁并不知道我們一個二個的都非要過來賞賜這么一個閹黨,但是從他將周滿派過來這種態度上來看,應當還是謹慎的。今日先不算,等到明日,我估計周滿就要提醒卞璋我們倆并不是自己人……卞璋若是真的做賊心虛,那必然是要忌憚著咱們兩個。”

“所以這種事兒,只能私下里查。”余靖寧覺得吹風吹得酒醒的差不多了,轉頭對譚懷玠道,“不如現在就去。”

“現在?”譚懷玠一愣,說實在的,他雖說也九死一生地半夜查過案子,但還真沒鬧到這種半夜還要上街去的,“過幾日精神不濟,撐得住嘛。”

譚懷玠和余靖寧不同,沒有枕戈待旦過,自然總是覺得受不住了第二日精神不濟要露餡兒。

“今日倒是無所謂。”余靖寧言罷,再次扯過來譚懷玠,“別耽擱了,先回去換了衣裳才是,你帶著烏紗穿著補子在街上亂逛,旁人就算不起疑心也覺得是鬧鬼了。咱們在明兒天亮之前趕回來便是,到時候你躺下睡就是了,由頭當然有。”

余靖寧咽了一口唾沫:“宿醉。反正咱們白日在那群人眼皮子底下,也未必能真正問出些甚么來,這還不如用來養足了精神呢。”

譚懷玠覺得有理,就是覺著余靖寧有些太心急了——他現在被余靖寧推著走,手腳忙亂,只好討饒:“好了好了,賢弟,我自己走便是了。”

余靖寧聞言便松開了爪子,往前接著走,他身高腿長步子大,又是行伍之人,腳力好,一步邁出去老遠。譚懷玠只能在后面跟著斯斯文文地一路小跑,跟都跟不上。

這還不如推著他走呢。譚懷玠心道。

沒一會兒,二人換了常服,都只穿著道袍,帶著四方平定巾,瞧著就像是兩個儒生。

譚懷玠走在路上,瞧見余靖寧這種打扮,忽然感慨起來:“說來,在我認識的人當中,賢弟你還是最早綰發戴網的。旁的十幾歲的少年人,除卻我這種身上有官職的,鮮少有這樣束發戴冠的,都喜歡散著頭發。就連皇爺,平時不上朝的時候,也喜歡梳那種半批半綰的少年人發型,瞧著風流颯沓的。”

賀霄是當真是個孩子,額前的劉海兒如今還留著,苦了那些給他梳頭的宮人——平日朝會要帶翼善冠,要把頭發全都綰進去掖起來,他額前那短短的劉海兒塞進去十分有難度,宮人們總是戰戰兢兢的,害怕皇爺的劉海兒不老實,要在他上朝的時候冒出來。到時候皇爺丟了面子,她們就基本是死罪,總歸沒有好果子吃。

余靖寧早早就進了儀鸞司,最是重儀容,當然是得將頭發全都整整齊齊掖進翼善冠里頭去,容不得那種孩子發型。

余靖寧一撇嘴:“沒辦法,儀鸞司出身,只能拿我這個孩子當大人用了。”

他和賀霄,都是孩子的時候就早早地做了大人打扮,逼出來裝出來的成熟,最后卻養成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性子。

試問,若是當初賀霄是朝著余靖寧這個方向發展的,那大衡估計也不至于被藺太后和裘安仁把持到這種程度。

可是如今說這種話又有甚么用呢。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賀霄已經十四五歲了,性子基本都定了,哪怕有人從旁引導,那也只能是略微改變某些決策,不可能直接改變賀霄這個人的。

除非讓皇爺遭受一場空前絕后的變故,但是很顯然,皇爺能遭到甚么變故呢?

除非是出了甚么能威脅到大衡、切實威脅到他的皇位的大事兒,可總不會真的有人希望大衡會遇到這種事端的罷?

那不成了亂臣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