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三百零二回:空城

藺太后自然是聽明白余知葳的意思了,她也擱下了箸,看著余知葳道:“哀家是老了,可有些事兒也不是你們年輕人自己就能辦成的。歷練歷練是不錯,別辦錯了事兒才好呢。皇爺如今才幾歲,沒人幫襯著,又怎么好撐得住這一偌大的場面?”

余知葳聽這個也不以為意,假裝聽不懂似的,跟藺太后裝傻:“母后說的哪里話,我們知道自己年少,辦事不牢靠。所以辦事的時候那可謂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錯了甚么,文淵閣的諸位大人啊,都指點著呢,不會有錯處的。”

她抬了抬眉毛,接著笑道:“皇爺如今也大了,可不是吃奶的小兒了,他若是自個兒想上進,母后難不成要攔著?”

“這話說的。倒像是皇后要和哀家搶兒子似的。”藺太后瞧著余知葳,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消失不見了,“你要知道啊,那御座之后的珠簾,里頭無論坐著的是誰,只要是個女子,那便是人人詬病的禍國殃民之人。你今日勸哀家莫坐珠簾后,不過是想要那珠簾之后換個人罷了。”

余知葳支著下巴坐著,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來:“母后說錯了,兒臣不要坐珠簾后。”

我想坐御座前。

余知葳的手忽然抖了起來,她本來是想借著這個機會,徹底架空了藺太后,讓藺太后再也沒法子垂簾聽政,推著小皇帝賀霄親政。批紅權在她手里,文淵閣里全都是她的眼線,她朝會時坐不坐珠簾后都沒有關系了。

但在這一刻,她心中卻陡然生出了這種想法,這種對權力的渴望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是個幾百年后的事后諸葛亮,她愛國,卻絕對不忠君。她能理解余靖寧,但是她沒法子對余靖寧達到絕對的認同。

還有一點是因為,余知葳覺得這個時代還沒有到女子坐明堂的程度,她能順著時代向前,卻不能一步登天地將這一步步跳過去。

還是先腳踏實地一步步走罷,余知葳心道,萬一我真的可以呢?到時候不僅她能坐御座前,天下有識之士皆可坐御座之前,到時候那個御座,就只是個象征符號罷了。

“珠簾之后本就不該坐人。”余知葳的桃花眼里像是住進了甚么深淵,一瞧瞧不到底,“母后不該坐,兒臣也不該坐。皇爺如今不是小孩子了,今日坐在皇爺背后的人,明日便給皇爺心上添了一份猜忌。母親不行,妻子也不行。”

“娘娘還真是好大的口氣。”裘安仁拂塵一甩,勾著眼角往余知葳身上睨了一眼,冷笑道,“太后娘娘面前怎的還這般胡言亂語,皇后娘娘難不成連孝道也不顧了?”

她眨了眨長睫毛,把方才那般近乎狂熱的神色全都收回了自己的眼中,深深地投進了眼底的深淵:“做奴才的,又有甚么資格來訓斥我?今日敢稱九千歲,那明日呢?豈不是該稱萬歲!”

余知葳抬起眼睛來,對太后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視若無睹,屈指要去敲桌上的杯子。

裘安仁瞳孔猝然一縮——她這別是要摔杯為號?他在這一瞬間里,幾乎能想象到錦衣衛是不是已經圍了紫禁城。

余知葳仿佛下一刻就能高喊出:“拿下這妖宦!”

“咣當”!

裘安仁跪在了地上,而余知葳手里的杯子還沒有敲破。

“娘娘,奴婢本無意于此。”裘安仁將自己頭上的三山冠擱在了地上,“是奴婢恃寵而驕,僭越了。”

他能明白,他雖在這朝堂之上黨羽遍布,但卻是靠著藺太后寵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閹黨便是太后黨,今日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是他裘安仁,明日也會碧空、是小葉,甚至是冷長秋。

藺太后信他,樂意寵著他慣著他,讓他滿世界受著生祠的香火供奉,那是她樂意。藺太后愿意給自己豢養的狗兒骨頭吃,頓頓喂肉都沒關系。

但前提是,這條狗是一條讓咬人就咬人,絕對不會反過來咬主人的好狗。

他內心中雖然極其厭惡自己在藺太后跟前像是個面首的這種身份,但他必須倚仗著這個身份才能常伴御座旁。

否則,他就連條狗都不是。

裘安仁低著頭,將自己身上的抬手去解腋下的系帶:“奴婢絕無此意,今日愿自去蟒衣,白身以侍奉太后娘娘。”

言罷就要把身上的大紅蟒衣除去。

藺太后喜歡少年人,要清雋要鮮嫩,最重要的是,要會示弱、瞧著天可憐見的。

這叫做“我見猶憐”。

裘安仁跪在地上,膚若潤瓷發如鴉羽,眼角挑著,長眼線劃著一彎可憐兮兮的弧度。睫毛扇動,像是下一刻就要擠出眼淚來了。

“狗奴才。”藺太后盯著裘安仁看了好半天,有一瞬間的眼神甚至是森然的,但她最后還是放緩了眉角,色厲內荏地沖著裘安仁吼道,“宴席之上衣冠不整,哪里來的規矩,給哀家把衣裳系好了!”

余知葳一挑眉。

藺太后這是要保裘安仁了。

如今太后娘娘垂簾聽政,得靠著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給批紅蓋印,她不聽政,也不過是耳目受蔽,而要是這時候將裘安仁換下去……

余知葳能把周滿的職位頂掉,讓冷長秋做了司禮監隨堂太監,那把裘安仁的權力褫奪了,她轉眼間就能讓冷長秋頂了裘安仁的位置。

“你如今這般胡言亂語,舉止狂狼,哪有一點兒哀家身邊的人的樣子。”藺太后拿手指尖兒居高臨下點著裘安仁的鼻尖,“掌嘴!”

裘安仁當然明白藺太后的意思,二話沒說,自己扇起自己巴掌來。他生的白,一巴掌下去,臉上就起紅印,沒幾下兩邊臉就腫了起來。

余知葳好整以暇在旁邊數著,等差不多數了十來下,估摸著藺太后要開口了。

果真,藺太后忽然道:“都是這狗奴才沒規矩,今日便該好好教訓教訓。”她瞧了余知葳一眼,起箸道,“皇后啊,接著用飯罷,再不吃這菜都該涼了。哀家老了,大衡今后,還是得靠皇爺。”

余知葳趕忙就坡下驢:“兒臣明白了。”

她看了看桌上差點兒被自己屈指敲碎了的杯子,手上汗得拿不住筷子。

我可終于明白當初武侯城上唱空城計是甚么感覺了,余知葳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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