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三百二十三回:舅家

余知葳早就能想到,這回他會自請上東南前線的。

藺家是肯定不會再出人了,那還能打仗的還有誰,不就是平朔王父子嘛。

但是總不能真把平朔王從西北調回來罷?這一來一回又是多少時日,南京城只怕是要兇多吉少。

余靖寧上一回請旨去前線的時候,賀霄才十二三歲,還小著呢,除了瞪著一雙眼睛覺得害怕之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應當做甚么。

可如今不同,沒有了藺太后坐在珠簾之后——他親政了。

可賀霄還是被余靖寧忽然跪下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他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抬手要扶余靖寧起來:“快快請起。”

賀霄只是虛扶了一下,余靖寧就已經很懂規矩地站了起來,躬身道:“謝陛下。”

文淵閣中先開口的是兵部尚書孫和風,他自從上回軍糧案被狠打了一頓之后,安靜了很長時間,仿佛又做回了當年的孫鵪鶉,但是如今這種時候,他卻是不得不開口說話了:“皇上,臣以為,世子爺領兵馳援南京乃是如今最適宜之策,這兵馬便還是與當初馳援寧遠衛時一樣,從西郊大營調兵。此法最快,也最保險。”

他瞥了一眼賀霄的臉色,發現他并沒有立即應下來的模樣,于是便搜腸刮肚地又補充了幾句:“自然,蜀中川軍不過出了十萬,尚可繼續支援,只是不知鎮離王或是鎮離王世子可愿領兵前往。”

這個誰都知道不行,如今困在南京的那可是藺太后的外甥,皇上的大表哥,雖說是個庶子,但那也是藺家的大爺。如今這人還不知是死是活呢,就要把旁人往里頭填,鎮離王那個老滑頭絕對不會應下的。

就算他不應下也不會有甚么事兒,太后余威尚在,有她撐腰,藺家何必再把嫡子或者說是鎮離王本人送到南京去送死。

再說了,當初南京軍才不過兩萬人馬,卻能在沒有支援的情況下撐二十來天,如今川軍是當初南京軍的五倍,卻被這樣圍困在城中,甚至連突圍都沒有辦法。

那川軍的實力就很讓人懷疑了。

萬一這鎮離王和世子,就像現在這位閩浙總兵一樣無能,川軍也全都是銀樣镴槍頭,那這仗就不必打了,直接和亂軍談劃江而治算了!

別說是賀霄了,如今文淵閣中旁人也知道這事兒不妥。

賀霄很快就將此事否決了,而孫和風也放下心來,否決了再次從藺家出兵,基本上就算是同意了余靖寧領西郊大營南下救援了。

文淵閣中的人還沒說幾句話,便到了該上早朝的時候。余知葳才把藺太后從珠簾之后拽下來,自然也不好自己打自己臉,代替她的位置,于是便回了宮中,囑咐冷長秋送一送皇爺上早朝。

賀霄坐上了步輦,卻見裘安仁姍姍來遲,沖著賀霄微微一點頭。

賀霄皺了皺眉,沒說甚么,就是心中疑惑了一下裘安仁為何在文淵閣議事的時候沒有來。

他眉頭還沒舒展,就聽見身旁的裘安仁道:“奴婢與皇爺走一段罷。”

賀霄心道這原本就順路,你不與我走一段,難不成還要繞路走。

他朝旁邊瞥了一眼,裘印公身姿挺拔如芝蘭玉樹,臂彎里搭著雪白的拂塵,一開口就讓人覺得他還是個少年:“今日平朔王世子可是向皇爺自請出征了?”裘安仁的裘衣被風吹得翻飛,露出里面的赤紅蟒衣來,他不知是太瘦了還是當真穿地單薄,冬衣穿在身上半分都沒顯得臃腫,甚至瞧著還有幾分清瘦。

他像是無意間提起了這個問題,賀霄沒防備,于是隨口答道:“的確如此,朕打算允了。”

裘安仁對這話不置可否,顧左右而言他:“皇爺雖說喚世子爺一句‘寧哥哥’,但畢竟不是嫡親的兄弟,這皇爺是知曉的。就像平朔王他雖說喚太后娘娘一聲母后,咱們卻沒法知道他心里頭是不是與娘娘皇爺一條心。”

他說完這話,瞥了賀霄一眼,見賀霄正睜著一雙小貓眼睛瞪著他,于是挑了挑眉毛,接著往下說道:“皇爺確是取了余家女,世子爺便與皇爺親上加親,成了國舅——皇爺與皇后娘娘伉儷情深,這奴婢是知道的,可皇爺總不會連余家將女兒送進宮來的目的都沒有想過罷。皇爺聰慧,想必也該知道娘娘為何防了余家這么多年。”說到余知葳的時候,賀霄的神情很明顯變化了一下,張了張嘴,大概是想呵斥他胡說八道,裘安仁心里輕輕笑了一下,在賀霄張嘴之前就先將自己后面要說的話吐了出來,“西北軍不是皇爺的舅家,那是‘余家軍’,皇后娘娘對皇爺是不是真心的,皇爺自己清楚,可余家就未必了。”

“皇爺今日許了世子爺上東南前線,萬一世子爺若是在戰場上出了甚么事兒,還能像現在藺總兵在前線遭難一樣太平無事嗎?”裘安仁看著他,滿面都是深意,裘安仁沖著賀霄勾了勾嘴角,接著笑道,“川軍不過二十萬人,還全都是步兵,火銃大炮配的也不齊全,剿匪的確是一把好手,攻城就未必了,從如今的藺總兵身上就能瞧出來,川軍不足為患。可西北軍卻有三十萬,那可是大衡最強的騎兵,與川軍便是云泥之別。如今還能乖乖聽命與皇爺,奴婢可不敢保證,是不是因著他們家的獨苗還好端端活著,并且被皇爺拿捏在手中。”

裘安仁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瞧了賀霄一眼:“哎呀,奴婢今日話有些多了,皇爺恕罪。”

賀霄手里攏著手爐,頭上的暖耳和風帽被風吹得快要飛起來,他像是被風吹得冷了似的,捏住了手爐上的布罩。

寧哥哥……

賀霄瞇了瞇眼睛,他已經快想不起來當初剛入京時候那個繃著一張小臉裝大人的男孩了,分明只過來幾年的歲月而已。

他現在想到余靖寧,便只能想起他披著甲,一身冷鐵和寒風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