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病非病時醫難醫
第九章病非病時醫難醫
冤枉啊!
十三在心里兀自叫屈道。只怪方才那陣突如其來的風,他怕鈴聲驚擾了京墨,便急忙捂住了鈴鐺。想不到這么巧,鈴鐺在他捂住之時剛好響了五聲,這若解釋起來,連十三自己都覺得牽強。況且,這大早上的,他從城西的飯館突然出現在城東的沁園,確實不合常理。而且京墨一出門就看到了自己站在鈴鐺旁,分明在告訴京墨,自己知道通過搖鈴鐺求見京藥師的規矩。
但十三見到,京墨知道自己沒什么疾病之后,只是習以為常地出言打發,似乎常常有人無事搖鈴,故意攪擾她似的。她一定把自己與那些人混為一談了,十三正想著說些什么來圓一圓,卻聽見京墨先開口了。
“公子,是不是從昨日開始就微微眩暈、精神不佳?”
原來,京墨自覺方才質問十三的語氣有些不夠和藹,想起來他在飯館里見到徐飛大出血時的種種反應,意識到或許他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不好意思將這種小病說出口,所以才在搖鈴之后支支吾吾,而自己作為醫者也該體諒。
十三正愁著不知怎么說明自己的來意,在飯館里還能糊弄老板說自己是受了風寒、頭腦發熱,可對這專業的藥師再說這個,定被她一眼識破。于是,他一聽到京墨所問,便趕緊抓住話茬,頓時擺出一副虛浮無力的樣子回道:
“對啊對啊!我就是頭暈目眩、四肢乏力、吃不香也睡不好,才來找京藥師瞧病的。”
京墨被畫十三瞬間就能舉一反三地裝模作樣的本事給逗笑了,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道:“是不是還總是惡心想吐、腹中常伴有突如其來的動靜?”
“啊?”十三見京墨眼帶笑意頗為嚴肅地問著自己,想了想,也不好反駁如此專業一流的藥師的診斷,便煞有介事地點著頭應和道:“嗯!”
京墨挑了挑眉尾,舉起手里的蘋果咬了一口來掩住唇邊泛起的笑意,一邊細細咀嚼著,一邊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么說來的話,還真要恭喜公子了呢。”
十三一頭霧水、不解其意地看向京墨,只見她咯咯地淺笑了兩聲,瞥了十三一眼道:“按照公子方才所說的癥狀啊,怕是有喜了呀!”
十三這才聽出來,京墨根本是在打趣自己,想不到一貫巧舌如簧、伶牙俐齒的自己竟被這看起來溫婉可人、溫柔似水的女子在言語上下了套似的,心里涌起一絲別樣的感覺,但絕非不滿,更非惱怒。
京墨看著十三略顯悻悻的樣子,又連忙繼續說道:“公子也別惱,你的病癥有幾分真、幾分假,京墨心中有數。只是對待不老實的病人,自然得有不一樣的治法。你且隨我進來吧,號了脈之后再看如何。”
十三聽著京墨這番對病人頭頭是道的說辭,心里隨之忽起忽落。見她推門往里走去,便跟在她身后,走過窄窄曲折的石板路,目光掃了一眼滿園景致,雖是凜冬將至,積雪沉沉,但一片潔白之下隱隱約約透著深深淺淺的葳蕤綠意,也不知這位隱于民間的高手藥師是從哪里搜羅來這些種類紛繁、品貌多樣的耐寒草藥的。
他聽見京墨一邊走著,一邊吃著剩下的一半蘋果,在寂靜的小路上傳來窸窸窣窣的咀嚼聲。十三不禁想,一個分明這么端莊淑麗的女子怎么在生活中倒是這般的隨意不拘,透著幾分別樣的煙火氣。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可以把吃蘋果這樣大大咧咧的糙事做得這般深有意趣。
京墨把蘋果吃完了,兩個人也走進了屋里,坐到了桌旁。京墨取出一個松軟的脈枕,示意十三把手腕枕在上面,她開始低眸屏息,認認真真地給十三把脈。
十三望著這一張素凈的容顏上雖粉黛輕薄,可就算這樣細看也是肌膚通透紅潤,好像凝著一層如脂的水霧。此刻,她黛眉微斂、眼簾低垂的全身貫注模樣,驀地牽動了他記憶深處中一條久遠而朦朧的心弦。這種感覺,在初見她時就已隱隱地浮現于心頭,惹得他不禁脫口而出道: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京墨一聽這話,只是眼睫微微顫了顫,并不曾抬眸。她原本覺得,這溫潤如玉的公子看起來總有種與眾不同的特別之處,想不到說起話來卻和那些輕浮公子哥的搭訕別無二致,這樣的俗不可耐、老套輕佻,于是她隨口回道:
“再胡謅這些有的沒的,小心動了你的胎氣!”
十三見京墨是這種反應,不禁嘴角攀上一絲干笑,一時百口莫辯、頗覺委屈。因為他是真的感到,京墨給他帶來的感覺太熟悉了,尤其是她給自己這樣一臉認真地把脈的樣子。他們一定在哪里見過,不可能是在大漠,那一定是在大殷。到底是什么時候呢?才會久遠到記不起來。又是什么事呢?才會殘存著一絲頑固的印象。十三一時想不明白,能讓他牽掛心頭的女子,除了當年有所虧欠的宮里的那個人,怎么還會有別人呢?
京墨把纖纖的指尖從他脈上移開后,對十三耐心細致地溫言相告道:
“依昨日你對徐飛大出血的反應,我便望出你是患有暈血之癥。原本我擔心病因是出自心臟或顱內深處,方才把過脈后發現并無大礙,平日里多注意飲食上咸淡適宜,多喝些紅糖水,得空時,煮些棗杞姜雞湯、木瓜益母草湯喝,補補身子,好生調理。”
十三聽著京墨細細道來的又是糖水又是補湯的,就差沒給自己開安胎藥了,不禁皺眉疑問道:“補、補身子?”
京墨見這病人聽了醫囑還不服不忿似的,朱唇微抿,耐著性子回道:“這位公子,小病大養,你可聽過?你若不愿耐心調養,倒是也有別的法子。”
十三倒是從沒把自己的暈血之癥當成個正經的疾病來看待,但見京墨不論病之大小都一絲不茍地細究病因、細致開方,忍不住問道:“哦?別的什么法子?”
京墨掃了一眼十三,緩緩回道:“公子所患的暈血實為心病,對血液不可遏制的恐怖感可能是源于早年目睹了一些無法承受的血腥場面,比如血流成河的戰場,或是親人、朋友的血光之災在患者的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十三的思緒隨著京墨對自己暈血病因的追溯越飄越遠。那年,自己最敬慕、最愛戴的師父在離自己不到半米的地方突然七竅流血,一張面色正常的臉上瞬間淌著幾道觸目驚心、赫然刺眼的鮮紅血跡,就好像從閻羅殿里伸上來了一只血手,猛地攫去了師父的生命,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活生生地死在了他眼前......
而后,姜派弟子慘遭各種明里暗里的毒手,作為姜黎最得意弟子的他更是成了最非死不可的目標。他被師兄護著,一路逃跑到雷公峽的斷崖邊上,師兄為了斷絕那群殺手的念想,換上了他的衣服,死在了那群人的刀下。當時,從那個最疼愛他的師兄胸膛里噴涌而出的血染紅了他整整左半張臉。多少年了,他只要稍一回想,臉上仍會不可遏制地翻起一陣切膚的灼燒感......
這一切,皆是拜那個毒友求榮的人所賜。僅僅是難以磨滅的陰影嗎?呵,可以說得這般輕巧嗎?
十三回過神來,注意到京墨正在凝眸望著怔怔出神的自己。他心頭一顫,但臉上波瀾不驚地一臉淡定如舊,先擺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樣子,接著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如悟道:
“啊!我想起來了!”
京墨見十三突然這樣一驚一乍的,不禁有些好奇他在那恍然出神之后,到底會說些什么:
“京藥師說得對啊,就是早年留下的陰影!小時候,有一回,我看到鄰居家正在殺雞,一刀抹斷了雞脖子之后,鄰居轉身進屋拿盛接雞血的盆子去了。我一看,這可是天賜良雞啊!我‘蹭’地一下就翻墻越過去了,一下子抄起那只雞就要跑。
可沒想到啊,這雞死了還認主人,我一提起來它,它就像炸了毛似的一通亂撲騰,血頓時呼呼啦啦地糊了我滿臉滿身,要不是它脖子已經斷了氣,恐怕還要‘咯咯噠、咯咯噠’地沖我口誅一番呢!京藥師你看,當時年幼無知的在下,做了這輩子唯一的一件虧心事,還被那只雞的忠魂報以血的教訓,我這顆幼小、柔軟又無助的心靈上,能不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么?”
京墨開始還仔細聽著十三要說些什么病因來,好給他對癥下藥。可聽著聽著,京墨就發現變了味了,她也不理睬他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伸出手突然把正枕著十三手腕的脈枕給“蹭”地一下抽了出來,手速之快毫不留情。
十三的手腕突然懸空,手背“咣”地一聲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疼得他不禁“嘶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京墨卻裝作沒聽見似的,收起了脈枕后,從桌旁站了起來,款步走到了屋門處,推開了屋門。
明媚日光將一室照得通透朗然,十三看見,此時門外已是朝霞漫天,映著蒼蒼綠樹上的皚皚白雪,好似昆侖仙境一般,并被門框裱成了一幅清遠宜人的初雪圖。尤其是門邊上站著的女子,也宛如畫中玉人。
只不過,這女子臉上一副強壓著三分不耐煩的惱怒慍色,外帶七分看完耍猴表演后歡送馬戲班子的神情,淺笑不語地望著十三,抬手對著門外溫婉有禮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十三見京墨擺出一副要趕人的樣子,心里自然不愿給她留下一個無賴病人的印象就揚長而去,便擺出一臉楚楚的誠懇,柔聲溫言問道:“京藥師,在下這病因已經一五一十地如實說明了,懸壺濟世的京藥師,就不再對病人交待點什么了嗎?”
京墨的唇邊忽然抹過一縷嬌而不媚的笑意,深美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伶俐,一本正經地對十三回道:“公子這暈血之癥呢,是心病還須心藥醫,如公子所言,既然始于雞,那也得終于雞。
按照京墨多年的行醫經驗和救人方針來看,公子唯有買來七七四十九顆新鮮的雞蛋,置于榻上,臥在上面孵上個七七四十九天,等到全部破殼而出之后,好生供養著,讓這七七四十九只雞平安快樂地長大,再畢恭畢敬地照看它們安度晚年,最后哭天搶地地送它們壽終正寢、入土而安。如此功德,別說公子的暈血之癥會徹底根治,說不定還能再增十年陽壽呢!”
十三一邊聽京墨端出一副藥師給病人開藥時的專業神情對自己一板一眼地說著,一邊不禁順著她所說的在腦海里勾勒出那七七四十九只雞蛋在自己的孵化下破殼變成七七四十九只雞的畫面,著實被這女子從心眼里給逗樂了。
他熠熠如星采的眸子里盛滿濃濃的笑意,將要溢出來了一般,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對京墨細語柔聲道:“既得京墨為我如此費心考慮,便折十年陽壽又有何妨?”
這句再深半分就顯虛與委蛇、再淺半分就見輕浮輕佻的話,被十三語態風流地款款道出,竟十分合宜,就這么不深不淺地落在了京墨的心底,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喚她的名字。借著明朗的冬日初陽,她看到正笑意盈盈地凝望著自己的這個少年,一襲素白長衫,皎如林間雪。
此時的她不會想到,在遭遇了日后的種種之后,她會有多后悔,今日不該和他這樣口無遮攔地輕言陽壽的增減,無常世事最怕戲言成真。
十三見京墨斜倚門邊、背光而立,看自己的眼神中似乎少了許多方才的那股藏而不露的慍怒和不耐煩,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收斂了溢于眼角的笑意,謙恭有禮地對京墨溫言道:
“京藥師,你坐回來。在下有一樁要緊事,只能問你,不知你能否解答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