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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無語凝噎心中結

第十四章無語凝噎心中結

小說:作者:長長的長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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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如同一只純黑的墨錠被清冷的月色研磨開來,慢慢暈染成一片化不開的濃稠。白月光傾瀉在一地半新半舊的白雪地上,整個都城好似冬日里慵懶的貓在憨憨睡去,萬籟俱寂之時,突然,在長街盡頭傳來一陣搖鈴聲,細聽之下,四聲、五聲——六聲、七聲。七聲之后,不過須臾之際,鈴鐺旁邊的木門“吱呀”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個正急忙穿戴外衫的人,可見是正準備入睡了的。

“京藥師,那頭又出事了!你快過去看看他吧,只有你能擺得平啊!”搖鈴的人急得直跳腳,拉著京墨就要往前面走。

京墨聽罷,一向溫和從容的臉上頓時攀上了幾絲憂慮和不安,但卻并不慌張,因為她聽到門外搖鈴是七下,比給病人們規定的五下多了兩下,心里自然也就有了準備,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她片刻不曾耽擱,疾步跟著搖鈴的人趕過去了,這一程她早已走地輕車熟路、分外諳熟。

京墨前腳剛踏進一個隱蔽的后院院門,就被早已焦急等候在門里的一個大嘴女人拉著上樓去了,一邊“踢踏踢踏”地急促上樓,一邊心急火燎地交待情況道:

“京藥師,你可來了!可把我們給急死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當日是受京藥師之托把他留在這里好生照看著,可按他眼下這狀況,可別在我們這一命嗚呼了才好!我們這樓里可觸不得這么大的霉頭,姐妹們還得做生意呢!”

京墨一路不發一言,只是微微頷首,凝眉聽著。大嘴女人一邊嘴里不停地叨叨咕咕著,一邊拉著京墨快步走進了樓上最里面一間隱蔽的廂房,推門進去后,里面已是嘰嘰喳喳地亂作一團。

屋里一個曼妙細腰的女子一見到門檻外站著的是京墨,便急忙撲了上來:“墨墨,你可算來了!你快治治他,這不惜命的木頭人又企圖咬舌自盡呢!還好小婢們發覺得早,給攔住了。他只咬破了血,尚不曾傷及性命,你快去看看吧。”

京墨的目光穿過屋里的嘈雜,望向光線昏沉的床榻。一床皺皺巴巴、亂七八糟的被褥上,直愣愣、軟綿綿地平躺著一個素衣男人,這男人渾身瘦得只剩下個骨架子一般,面容枯槁蒼白,嘴唇無半點血色,尖瘦的下巴上泛著淡淡胡茬,鷹鉤鼻上一雙細眼空洞無物。整個人癱在那里潦倒而虛弱,仿佛榻上存在的并非一副活生生的肉體,而僅僅是一套死氣沉沉的衣物。

京墨看見榻上的人嘴里被塞了一團手帕,手帕上還滲著他嘴里的血跡,他此刻已經筋疲力竭地消停下來了,可當他眼珠一動,瞥見了站在門口處的京墨,空洞又干澀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頓時熱淚盈眶,無語凝噎。突然,他又使出渾身力氣想要掙脫掉被塞在嘴里的手帕,企圖再次咬斷舌根。

“商陸!”

京墨的眼圈也微微泛紅,幾步跨到了床邊,一手扯下了塞在他嘴里的手帕,一手伸出食指,橫在了他的牙齒之間死死別住了,他大大地睜眼望著京墨,卻不敢再下口咬下去。

方才一見到京墨就撲了過去的那個曼妙細腰的女子見此情形,便示意屋里所有人暫時先出去,然后從柜子里手腳熟練地拿出了藥箱,輕輕遞到了京墨旁邊,心疼地看著京墨為了不讓那男子再次咬舌,竟把纖纖玉指橫在了他的齒間,便對著癱躺在榻上的他嘆氣嗔怪道:

“若你是孤零零一個人,好死賴死、早死晚死都容易,誰還管你?誰還杵在這巴巴地攔著你去死?只是你好歹用心想一想,你已經讓京墨耗了這么多年、這么多心力安頓你、照顧你,你說說,你哪還有臉去死?”

“曼曼!這事我會處理好的,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他再給春滿樓添麻煩。”京墨聽她說話還是這樣毫不客氣、毫不留情,忍不住忙出言阻攔。

“哎,墨墨啊,你這說得什么話?什么叫不給春滿樓添麻煩?你可別由著性子來,我絕不能讓你把這癱木頭帶到沁園去,你那里登門看病的人來人往,這不是毀了你自己嗎?你也別嫌我說得難聽,有些話我不說,他就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為誰活著。”曼曼挑著細眉,美目中滿是擔憂地看著京墨。

京墨看著商陸的情緒穩定了下來,便緩緩移開了阻止他咬舌的手指,他沒再有任何動作,京墨稍稍松了口氣,對轉過頭曼曼柔聲說道:“他活著就是活著,并不為誰。曼曼,我還有話要和商陸單獨說。”

曼曼對著京墨砸吧了下嘴角,無奈地斜了她一眼,頗有慍色地輕哼了一聲卻仍是嬌媚不已地回道:“好好好,京藥師!曼曼這就去給京藥師您看茶,有什么話您二人慢慢說。”

京墨見曼曼款步走出去了,并且把屋門牢牢地帶上了,此刻,她眼角唇邊處所有平日用來示人的溫煦淺笑頓時垮了散了,只剩下一雙黛眉緊緊蹙著,更甚平常。她從曼曼遞過來的藥箱里熟練地翻出一小瓶藥粉,為商陸流血的舌尖上藥,商陸倒也順從,沒再鬧騰什么。

京墨看著眼前這個人幾年如一日地這樣癱瘓著,無法行動、無法言語,而最近他卻常常這樣想辦法尋死。京墨眼里的澄澈秋波此時變得幽靜暗淡,她心里揣著太多的不明白,徒勞地問著這個無法言語的人:

“師兄,到底是什么把你害成了今日這般模樣?算一算,整整十年你都熬過來了,眼下又何苦這樣想不開呢?那事還沒查清楚,眼下只剩下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你如何能百般尋死、一走了之?”

京墨的聲音漸轉低回,深深地慨然嘆氣,而商陸把眼珠轉到了一邊去,不敢落在京墨泛紅的眼眸上。京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穩了穩微顫的嗓子,神色凜然地款款說道:

“對了師兄,你也知道,咱們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個人了。我今天得到消息,他明天會來春滿樓,我已經想好了接近他的辦法。當年你在命懸一線之際身上卻只帶著那幅他的畫,內情究竟如何,你一直身負重傷無法對我說明,那我就自己查清楚!現在,我雖然不能判明他到底是敵是友,但唯有借機接近他,才能調查出個中曲折。”

誰知京墨的這一番沉靜而決然的話說完后,商陸突然把眼珠子猛地轉了回來,拼命睜大了眼睛瞅著京墨,眼里似乎有憂慮,但更多的是沉積心底的那份驚惶。突如其來的激動令他渾身震顫不已,他使出渾身力氣想要動動喉嚨,卻只能發出一陣“嘔啞嘲哳”的怪聲,可他仍是不放棄,努力控制著自己半開半合的嘴巴,顫顫之間,似乎在說些“不要、不要去”的話阻攔京墨。

京墨以為商陸的激動反應是因為她終于可以有機會接近那個人,查清楚更多的事了,所以被這份希望沖昏了頭,才這樣大喜過望。

她看著激動不已但又絲毫動彈不得的商陸,心里一揪,黛眉深凝,眼底布滿了非去不可的凜然決絕,比趕著去救病危的患者還毅然決然三分。她輕咬朱唇,好像暗暗做了什么勢必達成的決定,又朱唇慢啟,一向溫婉的語氣里此時尋不到一絲的柔弱,語氣沉靜地對商陸安慰道:

“師兄你放心,我已經想好了如何不露聲色地接近他。既然他目前敵友難辨,我也定不會讓師兄露出馬腳,這里是春滿樓最隱蔽的后院里最隱蔽的隔間,再安全不過了。”

商陸見京墨一臉的從容篤定,十匹馬也拉不回的毅然堅決,他眼底暗自洶涌的情感更加復雜。京墨又從藥箱里拿出來銀針包裹,在商陸的哪些穴位施以幾多深淺的針,她早已再熟悉不過,甚至閉著眼也不會差錯分毫。畢竟已經這么多年了,她一面研制能夠救好商陸的新藥,一面通過各種補藥和針灸來維持著商陸的命,只要他活著,對她來說,當年那件事就還有希望。

京墨施針結束后,收拾好藥箱,重又放回了柜子里的老地方,她正要離去,卻看見商陸仍然把挽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在做最后的努力,努力嘗試著告訴她,明天不要去、不要有所行動。京墨見他眼底皆是無盡的落寞與苦惱,以為他是一蹶不振的意志頹唐,她過去幫他蓋嚴了被子,沉靜的眼眸里攀上一抹對病人的柔光,溫言道:

“你也是藥師,當知道久病纏綿,最要緊的是心里提著一口氣來吊命。你別聽方才曼曼她們的胡說,師兄活著,不為任何人,只為那一點零星尚存的希望。經過了十年前的那件事,師兄你怎會不知,死,是何其容易的事嗎?”

商陸強烈的目光漸漸平復下來,攀上幾絲隱忍于心的慘痛和不堪回想。京墨見他情緒稍稍好轉了些,也稍微放心了些,對他寬慰道:“師兄,你就在這里等我的好消息。”

這時,屋門傳來一陣細細的叩門聲:“墨墨,你最喜歡的茶我給泡好了,你也潤潤嗓子,別光顧著和那根木頭說話。”

京墨一聽是曼曼的聲音,忙擦了擦眼角已經半干的淚痕,起身開門去了,接過了曼曼端在手里的茶盤后,她伸手輕扶著曼曼的雙肩,鄭重地請曼曼坐下。曼曼被京墨這一本正經的樣子搞得一頭霧水,轉眸間卻瞥見了她手上一個手指似乎正流著殷紅的血跡,不禁驚問道:

“墨墨,你手指怎么冒血了?是不是剛才這個死木頭真的下口咬下去了?這個沒良心的烏龜王八——”

“曼曼!你先看仔細了,我這指尖到底是不是血!”

京墨一見曼曼誤會商陸后又要對他惡語相向,急忙把曼曼瞥見的那根小手指伸到了曼曼的眼皮子底下,給她看個清楚。

曼曼細看之下,長吁了口氣,端起一副故作生氣的嬌柔之態,抬手一劃,把眼前京墨的手給撥走了,媚眼含嗔地對京墨道:“哼,原來是染上了塊紅印記,白瞎我這么擔心你!倒是奇了怪了,素日里也不見你搽脂抹粉的,小指肚上從哪蹭上了這么點朱紅?”

京墨腦海中浮現了幫十三臉上重畫胎記的一幕,眼眸輕轉,便在心里把這一幕飛快地壓了下去。她拿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也不答曼曼的話,只是提起茶壺,緩緩斟了一盞茶,異常恭謹地雙手舉著,獻到了一臉疑惑的曼曼面前,然后字字堅決地篤定央求道:

“曼曼,時間不多了,我撿要緊的說。京墨有一件事相求,還望你務必答應我。”

此刻,黯黯無垠的夜空中,一丸冷月幽幽西移,清凌凌的白光在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貴的賤的窗戶上流轉而過,時不時地襲來一陣風把地上殘存的雪拋向空無一人的街道半空,已經到后半夜了。

半明半暗的畫館里,許多窗戶中浸出了黃黃的燭光,映著屋里的人影幢幢,而燭光晃地最厲害的就是徐氏兄弟的房間。徐飛正在書桌旁奮筆作畫,已經半干的硯臺下面不知道已壓著幾十張用來練筆的畫紙了,這是初審前的最后一晚,徐飛不得不逼著自己沒命地畫上幾幅,不至于明天初審的時候在那么大的場面上嚇得手生打顫。他也顧不得自己剛動刀不久的腹部烈烈作痛,只是忙于挑燈一筆一筆地畫著。

“弟弟,明天就初審了,你怎么還不睡?這么晚了還瞎折騰什么呢!他們都早早睡下了,尤其是那個半面紅,吃完飯人家可就倒床上酣酣大睡去了。”徐達見到徐飛屋里仍是燭光明亮,推門進來詢問道。

“半面紅?他都不用準備的嗎?”

徐飛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在這最后一晚,全館的畫師哪個不得多少準備準備,這個半面紅居然能自信至此?看這心態,想必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啊。

徐飛瞄了一眼外面的廂房,發現十三的屋子早就漆黑一片了,想必睡夢正酣,徐飛心里不禁翻起一陣焦急,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錯失這次大翻身的良機,他趕忙握緊了筆,哪怕筆端再潦草急躁,也片刻不停地在宣紙上畫了一張又一張,忍著腹部隱隱傳來的痛感,竟硬生生一直畫到了天亮,雙目疲倦地深深凹陷也毫不自知……

次日,第一縷朝陽雕梁畫棟的畫館大堂,周榮已經正襟危坐在堂上,堂下眾畫師已經帶好了各自的畫匣,皆是毫不露怯、昂首挺拔地站著,只待周太傅發話:

“今天的朝陽甚好,一如諸位煥發的風貌啊,想必你們已經為初審養足了精神。走吧!擺道春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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