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圖

第二十一章 山回路轉似如愿

“誒?徐飛公子呢?”

京墨抱著幾包選好的藥材從里屋款步走了出來,遞到了徐達手上,卻未見到徐飛。

“這呢這呢!”徐飛一聽到京墨的聲音,忙從駐足良久的墻邊小步疾走過來,行禮謝過了京墨贈藥。

京墨示意徐飛坐下,屏息凝神地為他復診號脈后,和煦如春地告誡道:“徐飛公子恢復甚佳,回去按時服藥便可。但是有一點,記著切勿食用魚腥,否則舊疾復發、腸癰化膿,恐怕京墨也回天乏術了。”

“記下了,當日紅兄也曾轉告醫囑,多謝京藥師!”徐飛道謝連連,又面露難色地斜眼問道:“京藥師啊...恕我冒昧...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請問。”

徐飛頓了頓后,神秘兮兮地問道:“京藥師你...與翰林畫苑的周榮周太傅是什么關系?”

京墨聽徐飛突然問起周榮,恍然一驚,暗暗猜測,莫非他認出自己就是在春滿樓周榮面前獻舞的白衣舞姬?京墨定了定神后,大大方方地笑著反問道:“既是堂堂翰林畫苑的太傅,能與我這小小藥師有何干系?不知徐飛公子此言何意?”

“京藥師哪里只是個小藥師!”

徐飛眼珠子一溜,一臉笑嘻嘻地說著,京墨聽了此話心口驟然一縮,暗道不妙,聽他繼續說道:

“京藥師乃是妙手回春的神醫啊!就算十個華佗在世也比不上京藥師的高超醫術!只是,在下不知道,京藥師還是個愛畫之人,屋里竟然掛有周太傅早年的真跡!”

京墨看見徐飛的目光七轉八轉地落在了不遠處墻上的那幅山水畫上,這才明白了什么他意在何處,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氣,但隨即眉間微蹙。

“這幅畫,”

京墨眼神微黯,腦海里出現商陸躺在病榻之上有口難言、隱痛于心的樣子,她心里一揪,淡淡回道:“這幅畫,是我的一個病人,他、他痊愈了之后,贈給我的,大概是聊表感激之意。”

徐飛聽了,倒也覺得合情合理,又湊到了那幅畫的面前,眼睛都快粘在了畫紙上,一寸一寸地細細打量起來,神情里透露出莫名其妙的驚喜和詫異,對這幅畫更加愛不釋手了。他轉過頭一臉討好奉承的笑瞇瞇說道:

“京藥師妙手醫貴人啊!這幅畫看來可是周太傅早年巔峰時期的作品啊,而且周太傅畫得最多的乃是宮廷富貴畫,像這幅描繪山水之作可真是難得一見!罕有啊、罕有!京藥師,既然你并非愛畫之人,可否把這幅畫賣與我?我學畫多年,最愛慕的就是周太傅了,不知京藥師能否體諒我這小小畫癡的切切心愿吶!”

京墨款款有禮地回道:“徐飛公子,這畫是別人贈與我的心意,我又怎能賣與他人?我體諒公子畫癡的愛畫之心,但也請公子體諒我對此畫的珍視。”

京墨只知道徐飛是畫館的畫師,至于他是真愛慕周榮之畫,還是想要借此畫移作他用,京墨自然不得而知,不過她也無須知道,因為不論如何這幅畫她是一定不會交到他人手上的。

想起當年救回商陸時他已重傷癱瘓的一幕,其手里只死死攥著這幅畫,后來商陸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只能整日癱在床上,事情的原委就這么被查封了一般,沒有人告訴京墨一個答案,商陸到底怎么了,這一切到底怎么了。只剩下這么一幅不會說話的畫,在墻上落滿灰塵的同時,也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去解開此畫背后的舊事。

“體諒、體諒,自然是體諒的。”

徐飛見京墨打定主意不肯轉讓此畫,也不好涎皮賴臉地再多勉強,戀戀不舍地又仔細賞了一番這幅畫后,便頗為識趣地攜徐達帶著京墨所贈的幾包藥材告辭離去了,離去前又是一句一個“神醫”的千恩萬謝。

京墨送走徐氏兄弟后,回到屋里竟發現桌上的茶盤底下壓了幾張東西,京墨定睛一看,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眼里也盛滿了濃濃的笑意,不禁感嘆徐飛徐達這兩兄弟雖看起來不是什么堂堂君子,但卻心腸不壞,不肯老是白白地受京墨的恩惠,還頗為有心地偷偷放了銀票在此。

京墨笑著搖了搖頭,抬眸望向了墻上徐飛百般討要的那幅畫,她思量著,既然已經錯失了接近周榮的機會,或許也該把掛在墻上這么久的那幅山水畫收起來了,免得再惹人看到。她款款走到墻邊,伸手摩挲著畫上落款處的時間,是孝元十年的那個冬天。在那之后,沒有人能告訴她那個冬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死的人永遠緘默,活的人癱臥在床,如今只剩下這幅畫,可畫上落款處的名字她又無法接近,她守著這個沁園到底何用?到底何日才能重回漫山遍野的幽幽藥香里?

京墨重重地合了合眼皮,從肺腑深處發出一聲輕而又輕的嘆息,瘦削的玉肩微微顫了顫,她眼里黯淡無光地伸手想把墻上的畫揭下來,卻聽見木門上傳來一陣搖鈴聲,不多不少,恰恰七下。準是商陸又出了什么事,她掃了一眼畫上的山山水水,便急忙應門去了。

“曼曼?怎么是你?”

京墨看門后見不是春滿樓的小婢來請她過去,而是曼曼親自來找她,不禁大吃一驚。

“怎么不能是我?難道春滿樓里的人就只許為那根呆木頭才能登你這沁園的門不成?我還不能來了?”曼曼朱唇輕撇,拋著手上的香帕置氣似的白了京墨一眼。

“能能能!曼曼姑娘大駕光臨,直教我這小破院子蓬蓽生輝呢!”京墨彎著一雙如月笑眼,款語溫言道:“這么說,你來找我不是為商陸的事?他一切都還安好?”

曼曼提起纖纖玉手輕輕地掐了一下京墨的小巧鼻尖,嬌嗔似的責怪道:“你老操心他做什么!你也不問問是什么正事,能讓我曼曼紆尊降貴地親自來登門拜訪。”

京墨見曼曼故意拿捏出一副傲慢嬌氣的樣子,臉上柔柔的笑意不禁越化越濃,她有模有樣地附和道:“請問曼曼姑娘,何等香風把姑娘您大老遠地吹過來了呢?墨墨真是受寵若驚啊。”

“哼,我告訴你啊,受寵若驚的可不是墨墨,”

曼曼一臉神秘地對京墨打起了啞謎,她看著京墨一臉疑惑的樣子,突然鄭重其事地對京墨行了一個大禮,話語里是藏不住的歡喜說道:

“受寵若驚的該是白姑娘!曼曼特來轉告‘京都七艷’之首白姑娘,紅袖姐說周太傅邀請白姑娘三日之后過府一坐!”

京墨一雙秋水無痕的美目里漾起了粼粼的波光,看著曼曼一臉的肯定,她沉沉如墜的心總算見到了一些希望,紅粉如櫻的唇瓣勾起了楚楚飛揚的歡喜,她想不到,經過一番跌宕回轉,這第一步居然成功了。

畫館背后相倚而建的一處富麗府邸中,匾額上寫著小小的二字:周府。原來,周榮既是皇家入贅的郡馬,只許與郡主合住在郡主府中,不準獨設宅院,可周榮又作為翰林畫苑的太傅,地位顯赫,故而圣上也就允了他在畫館后面獨自占一個小宅邸,好歹撐撐周太傅的場面。

“交給你的事都辦妥了嗎?”

周榮端起茶盞,刮了刮茶蓋,淺啜了一口,對著身邊的羅管家淡淡問道。

羅管家屏退了屋里的幾個奴才,湊到了周榮身旁,一邊為其添茶,一邊憂心忡忡地皺眉回道:“那天郡馬帶去春滿樓的官兵們無功而返后,我又派人悄悄進去樓里找了一遍,人,還是沒找到。”

周榮舉到唇邊的茶忽然凝住了,他重重地合上了眼皮,往后靠進了椅背里,微微仰著頭,凝重而深長地呼了一口氣,幽幽地問道:“還是沒找到?”

“啪”地一聲,周榮突然狠狠地把端在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水花四濺,一旁的羅管家應聲抖了抖,緊緊瞇起眼睛,擰著眉頭,只聽周榮又壓著怒火沉沉地說道:“找了他這么多年,終于有了點蛛絲馬跡,怎么到手的鴨子還能飛了?嗯?”

“郡馬放心,這么多年不都相安無事地過來了嗎?而且既然已經有了他的消息,一定很快就能找到的。”羅管家看著一地破碎的茶杯渣子垂著頭對周榮回道。

周榮瞥了管家一眼,鼻里發出低沉的一聲悶哼,從牙齒間擠出了幾個字:“只有死人才能讓我放心,你明不明白?”

羅管家沉沉地點了點頭,周榮緩緩吸了一口氣,神色和悅許多,又問道:“看來,找人的事是沒辦妥。請人的事呢?”

羅管家忙笑盈盈地回道:“辦好了、辦好了。已經差人帶著厚禮去春滿樓請過了,老鴇興高采烈地收下了,答應三日之后,人必過府。”

周榮聽罷,眉梢一揚,滿意地抿了抿嘴,看了看剛才被他砸了一地的茶水,想起了什么似的,臉上露出一抹難得的淺淡笑意,斜著腦袋對管家問道:“哎,你說,是我珍藏的那套百釉琉璃茶具好些,還是那套玉曇冰裂瓷茶具好些?”

羅管家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問道:“郡馬,‘好些’的意思是指?老奴只知道,郡主更喜歡那套琉璃的。”

周榮突然十分掃興地長舒了一口氣,不滿地斜了管家一眼,砸了砸嘴,頗不耐煩地道:“老家伙,明知故問。‘好些’的意思就是,白姑娘會更喜歡哪一套!好端端的,提夫人做什么?她喜歡琉璃的?好,三日之后,就把琉璃的那一套拿來。”

“郡馬,這恐怕...不妥吧...”管家面露難色地勸阻道,“郡主若是知道,郡馬爺不但邀請春滿樓的舞姬來府里跳舞,竟然還用她最喜歡的......”

“要你個老家伙多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到底是誰的人?是不是忘了,你掐死你家那個老婆子的事是誰給壓下來的?”

周榮盯著羅管家一字一句地威脅著,又眼珠微轉,摩挲著腰際的小茶筒,語氣閑閑地說道,“男人嘛,三妻四妾又有什么?即便周郡馬不可以,那堂堂的周太傅也不行么!”

羅管家溫馴地點頭稱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老奴只是在為郡馬爺著想罷了,郡主平日待您千般溫柔,可她生性善妒,連郡馬爺此處府邸里的侍女丫鬟們都被郡主換成了奴才小廝,她若撒起潑來,那恐怕......”

“怕什么?我一個大男人怕她作甚?”

周榮瞪著眼睛,氣勢凜然地喝道,轉念細想,郡主鬧騰起來確實難纏,就連有一次周榮在洗腳時因為太過疲倦睡著了,導致洗腳的時間稍長了些,郡主就對洗腳婢疑心大起,甚至還鬧到了裘皇后那里去,此后,連給周榮洗腳的下人都換成了粗手粗腳的奴才。

想到這,周榮有些無可奈何地微微抿了抿嘴,對管家一臉嚴肅地正色吩咐道:“那個,府上的口風把控地嚴實些,明白么?”

羅管家垂著頭抿嘴偷笑了下,點頭不迭地回道:“明白、明白。”

周榮“嗯”了一聲,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皺了皺眉,清了清嗓子,裝作滿不在乎地淡淡說道:“還有,三日后就選冰裂瓷的茶具擺出來就行了,那套琉璃的就給郡主留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