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千呼萬喚始出來
“想不到尊貴如澄殿下,連這么個小人物還記掛多年。”關天瑜確實有些吃驚。
殷澄練發自肺腑地苦笑了一聲:“小人物?我還記得,當年父皇帶著宮里的孩子秋闈狩獵時,怪我頑劣,非要往山林深處闖,驚到了一只黑熊,眼看這個龐然大物就要發現我的時候,一個平日里只受欺負悶聲不語的孩子突然大喊大叫地把熊引了過去,真不知道他哪來的膽子和信心保證他能在被熊撕碎之前把這頭猛獸引到陷阱里,至今一聲‘噗通’的囫圇巨響,我仍心有余悸。”
關天瑜記得,那時她的少年歸來后幾乎是渾身戰栗地哭著給她講完這個故事的,他說就算沒有發現山林里那個能夠吞沒黑熊的陷阱,他也會喊出聲來的。因為他無法承受親眼看著身邊的親人、朋友死去卻什么都不做。她明白,因為關家和白家之所以只剩下他和她兩個人,就是因為他們親眼目睹了那一場駭人聽聞的戰爭如何一個一個奪去他們親人的性命。那時候的他,看起來沉默又軟弱,但一定會盡全力保護好他身邊每一個人,包括她。
“他當時,也怕極了。”關天瑜也忍不住回憶道,“或許,是對別人死亡的恐懼,讓他逃離了死亡。”
殷澄練沒有聽出言外之意,不是因為粗心,而是他從不敢想死去的人還會回來。他看著面前一身冷淡但難掩愁容的女子,心里的感覺很難形容,他們有著同樣為之悲傷的事,有著同樣緬懷不忘的人,但這么多年,從未如此近的面對面交談,誰知一說起來,兩個人都不曾遺忘。
“關大人,是我多嘴了。我們還是,等著看畫吧,畢竟不論對你對我,像這樣自在地湊熱鬧的機會,不多。”殷澄練難得這么溫良謙遜。
“還是叫我天瑜吧。如果他在,也不會希望聽到你一口一個‘大人’地喚我。”關天瑜的臉色和語氣明顯柔和了許多。
和街上所有人頭攢動的百姓們一樣,他們也仰頭盼著高臺之上的動靜。而左右兩個方向的不遠處,兩道迥異的目光分別盯著這兩個人,一道來自默然獨立的京墨,她眼神復雜地遙望著貴為宮中女史官的關天瑜,而另一道目光,帶著一閃而過的犀利寒意落在殷澄練身上,目光最深處,是深不可測的沉得住氣。
而此刻眾人翹首以盼的畫館之內,卻正別有一番暗流涌動。當作畫完畢后,輪到畫十三一步步走到窗邊將畫掛在高臺上的時候,他所經過的畫師們無不瞠目結舌,一個比一個震驚,周榮在畫十三身后不遠處,面目猙獰地呆呆怔住了,目光死死地落在畫十三的畫上,眼里的怒火差點連人帶畫全都燒個干凈。
“騰”地一聲,畫十三把畫掛了出去,如一簾潺潺瀑布傾瀉在人潮之上。是時候了,他心里想。
當樓下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看到這幅畫時,喧嚷嘈雜的聲音頓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街震驚的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張大了嘴、瞪大了眼望著高臺上的驚世之作。
“天啊。”
等到眾人回過神來,霎時間便炸開了鍋,此起彼伏的驚嘆聲、稱奇聲一浪蓋過一浪:
“這、這可真是開了眼哪!”“這真是畫出來的嗎?!”“可不是嘛!你以為這神鳥是從你家屋頂上飛來的不成?”
高臺上,羅列著每一位畫師嘔心瀝血的一幅幅巨畫,人群中,一道道熠熠發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畫十三投出來的《鳳凰圖》上。畫卷之上,一尾烈烈火鳳、振翼翥翔,栩栩如生、出神入化,幾乎就要奪紙而出,從人潮之上戾天還鄉。只不過,色澤有失喑啞,不似平常的輝煌之色。
未通過初審的畫師們此時也混在人群中抱著嗤之以鼻的心態觀摩留下的人會拿出什么作品來,但當他們看到這幅《鳳凰圖》,不止大吃一驚,而是無比懷疑,因為他們不相信在畫館中曾朝夕相處的畫師里,有人能短時間內做出此等驚世巨作,一時嘰嘰喳喳地沸反盈天。而號稱大殷畫壇三甲之一的張揚棄卻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平靜得可怕,他好像在對著畫念念有詞地數數。
“十一、十二、十三。”數到《鳳凰圖》的最后一筆,殷澄練緊凝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眸中忽然綻開了奕奕星采,驚喜地難以置信道,“居然是他!他竟然來到了京城!”
旁邊的關天瑜不禁一驚,殷澄練的賞畫本領她素有耳聞,但他竟能從這幅畫里就如此肯定地認出故人痕跡么?
小豆子見主子這樣興高采烈,疑惑問道:“殿下,說的是誰?”
“不開竅的蠢豆子。我讓你從商隊手里買此人的畫已經這么多年了,看來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走心啊。”殷澄練此刻滿心的喜不自勝,翹首盼著高樓上他一向欣賞的畫師露面的時候。
“真的嗎!難道這幅畫的作者就是殿下收藏了他無數畫作的畫十三?”小豆子驚呼道,因為他記得,他家主子收藏南北畫作不勝其數,但只有來自大漠的這個畫師之作最得他心。
“筆意牽連,似斷未斷,一氣呵成,變化多端。此畫非他不可為。”殷澄練談起畫來興致盎然,神采奕奕。
關天瑜久居深宮,從沒聽過江湖上關于畫十三的傳聞,不過她也不在乎畫十三是誰,她在乎的只是那個和她一起經過戰亂劫后余生,又一起邁進深深宮墻的少年。
“他,終于回來了。”她盯著樓上空蕩蕩的欄桿,等著他出現在絕世畫作的盡頭。
京墨聽著周圍不絕于耳的贊嘆聲,纏綿的笑意漫上了她的眉梢眼角,她望著欄桿之上,靜靜等著這個她早就久聞其名,又冥冥中一起經歷了許多波瀾的男人,她在心里喃喃默念著他的名字,畫十三。
所有人都在等著欄桿上出現此畫的畫師,可是過去了一陣子,喧囂聲已經漸漸停歇,所有畫師都站在了各自的畫后面,唯獨《鳳凰圖》之上,空缺了一個位置。
“周太傅!不可以、不可以啊!”畫館里跟在周榮身后的兩個考官一下子撲倒在周榮腳下,聲嘶力竭地阻攔道,“此次復審非同小可,樓下眾目睽睽等著畫師露面,周太傅若此時毫無理由地就把半面紅拿下,該如何向滿樓畫師交待、如何向滿城百姓交待、如何向圣上交待啊!”
最后一句像一根利刺戳痛了周榮的脊梁骨,他從盛怒中勻出一絲殘存的理智,怒目圓睜看著被他的府兵牢牢擒住的畫十三,從牙縫里擠出來幾個字:“你敢騙我。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畫十三被死死束縛住,卻乖乖就擒,一臉從容地淡淡笑道:“周太傅此話何意?不知晚生背叛了周太傅什么?可否說出來,也好給府兵們一個名正言順擒拿晚生的理由,也好讓晚生死個明白,起碼,別像畫館里某些倒霉的畫師一樣,糊里糊涂喪命。”
“你!”周榮氣得滿臉青筋暴起,雙眼血絲密布,他掃了一眼滿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眾人,幾步跨到了畫十三的面前,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是,誰?”
畫十三眼中笑意不減,目不轉睛地回視周榮:“周太傅,我是你不得不放的人。你聽,樓下所有人都在等著呢。”
周榮回頭望了一眼,他隱約聽見樓下有人喊了一聲,“這幅畫乃是畫十三所作!”緊接著,嘈雜喧囂的議論聲被一個名字取代了,開始,只有幾個人在呼喚“畫十三”這三個字,而后,聲音越來越大越匯越多,周榮的震怒快被一浪接一浪的呼喊聲淹沒了。
周榮怔怔地轉過頭去望著被府兵鉗住的畫十三,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府兵腰間的劍上,驀地騰起一絲凌厲。
畫十三頓時明白周榮的意圖,趕在周榮拔劍之前凜然笑道:“周太傅,你大可以在這里殺了我,然后從你選出來的這群畫師里隨便選一個以我畫十三之名進宮面圣。但是周太傅,我不得不替你擔心,你對畫十三知之甚少,你真的相信畫館里被你精心篩選出的畫師有本事擔得起畫十三這個名字么?就算你能瞞過圣上,能瞞得過天下人么?識我畫十三之畫者從北到南不計其數,周太傅,我勸你三思。”
周榮的怒火不得不一點點吞咽下去,他咬牙切齒地看著畫十三,恨不得立馬把他扔到樓下去摔個粉身碎骨。畫十三提了提嘴角,他瞥了兩側鉗住他的府兵一眼,淺笑著望向周榮。周榮重重合了合眼,府兵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開了畫十三。
當畫十三走過周榮身邊時,周榮惡狠狠地沉聲說道:“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但我周榮發誓,絕不會讓你活著走出畫館!”
畫十三垂了垂眼眸,眉梢輕挑,揚了揚嘴角,輕輕笑了一聲,低語道:“發誓?周太傅可曾懷有半點敬畏鬼神之心?如果我是你三言兩語就能處以拶刑或者糊里糊涂就被下毒而死的小畫師,那么畫十三死不足惜,就當我這幾年,白過了。”
周榮看著畫十三一步一步從容不迫地朝欄桿邊走去,他的手心越攥越緊,眼神的狠毒越來越犀利,他掃了一眼,滿座還有三五個畫師沒有畫完,周榮命令他們停下手中的畫筆后,又突然扭頭向旁邊的下人耳語交待了幾句話,下人急匆匆地逃命似的跑下樓去了。
《鳳凰圖》的位置終于出現了一個白衣飄飄的人影,樓下人潮驟起一陣喧騰。畫十三的目光率先落在了人群之后的一支隊伍,他沖著領頭之人微微點了點頭,那人會意地揚了揚手,又和旁邊的長靈交談了幾句,便帶著他的人走遠了,隱約中駱駝上的鈴鐺聲送來了一串大漠的風聲。畫十三看到長靈穿過人群往樓上趕來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不禁暗暗感嘆,大漠的漢子果然嗓門洪亮,喚起“畫十三”這個名字時真是聲勢浩大,震懾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