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圖

第七十七章 竹影參差引舊事

第七十七章竹影參差引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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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皇上,此人乃是經過畫館層層考核從民間選拔出來的一流畫師,名叫楊伶。”周榮匍匐殿前,兩側妃嬪女眷觀望駐足。大殿之上,正是大殷帝王,他鬢發泛灰,但目光炯炯,眉眼祥和仁厚。

皇上滿意地點了點頭:“周卿為此事奔波勞碌,朕必重重有賞。”

被周榮舉薦上來的楊伶堆著一臉笑意,原本的尖嘴猴腮更加明顯:“啟稟皇上!草民楊伶僥幸通過畫館嚴苛正規的審核,得以為皇上效力,感激涕零之心無以言表!草民一向佩服周太傅出類拔萃的畫才,可謂高山仰止,捫心自問弗如遠甚,又怎敢與一代宗師周太傅殿前比畫呢?實在是班門弄斧了,修復《》的主筆除了周太傅絕無第二人選!”

皇上看了一旁神色雍容謙恭的周榮,周榮胸有成竹地夾著尾巴洋洋笑道:“誒,楊生此言差矣。所謂后生可畏,你也不必太謙虛了,若你都不配與本太傅比畫,試問世上還有哪個畫師有這資格呢?”

“我!”殿外忽然傳來一個從容篤定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看見一個白衣飄飄、面如冠玉的倜儻公子正款款走來。

皇上沉聲問道:“你是何人?膽敢擅闖皇宮大殿!”

“草民畫十三,叩見皇上。”畫十三把目光轉向了瞠目結舌、面色慘白的周榮,“我是何人,恐怕皇上要好好問問一手操辦畫館選拔之事的周太傅了。”

“你、你怎么會……”周榮驚得雙腿打顫,連忙捂住了差點說漏的嘴巴,“皇、皇上!他、他是畫館落選的畫師,心有不甘竟然膽大包天擅闖大殿,還請皇上速速將他拿下,拋出午門!”

皇上神色不快,凝眉道:“朕下達‘螢火令’,是為招攬大殷德才兼備的一等畫師。若有人不顧選拔流程、蔑視結果,為了功名不擇手段,朕絕對嚴懲不貸!來人,將這個落選畫師帶下去。”

“住手。”宣王緊隨其后,登上大殿,“參見皇兄,臣弟有話要說。”

“是老三啊。邊境之事朕回頭再找你商榷,眼下是‘螢火令’的事。”皇上示意宣王退下。

“臣弟正是來為拔得頭籌卻被人埋沒的一等畫師說話。”宣王扶起了畫十三,“此人在畫館復審中作出驚世之作《鳳凰圖》,在夕照下鳳凰浴火重生之奇景惹得滿城百姓嘖嘖稱奇,最終得到的孔雀翎數是為第一。至于這個楊伶,臣弟甚至不記得他在復試中畫出了什么成績。”

皇上的眼睛越瞪越大,看向周榮。周榮立馬跪在地上,磕頭不止:“皇上!皇上容稟啊,這個畫十三他、他心術不正!一開始收斂畫功、刻意藏拙,私下里還對我賄賂討好,還請皇上嚴懲此等不擇手段、追名逐利之徒!”

皇上臉色漸沉,看了一眼宣王:“確有此事?”

畫十三不卑不亢地從容回道:“若我真如周太傅所說,周太傅可有我賄賂的證據?皇上明鑒,我一介草民,無權無勢,只身入宮,只求不讓千千萬萬參加畫館審核的同儕們心寒,只求,《》不會所托非人。”

“皇兄,既然周太傅與畫十三各執一詞,而這個楊伶恐怕也不敢與周太傅殿前比畫,那么不如,就讓畫十三與周太傅比試三場。孰高孰下,一看便知。”宣王提議道。

畫十三向宣王投以感激的目光,周榮氣得牙根打顫:“皇上,畫十三他——”

“周卿,朕問你,這個畫十三的《鳳凰圖》是不是得了復審第一?”皇上面無表情地問道。

周榮看了眼宣王,不得不承認:“是、是,但是——”

“那么,比吧。”皇上斜了一眼周榮,“記住,能與翰林太傅殿前比畫的人絕不能是泛泛之輩,他是民間第一畫師,與你正相稱。你還怕他不成?”

周榮啞口無言,只好從命。殿內女眷無不雀躍叫好,有熱鬧看了。

皇上身旁的魏公公一甩拂塵,朗聲吆喝道:“殿前比試,共有三場。第一局乃是小試牛刀,切磋畫功。為彰圣上公正英明之心,題目需從大殿所存之物選擇一樣,在一炷香時間內畫完。皇上,您說,這第一局,選什么好呢?”

皇上掃了一眼大殿之上,目光落在了宣王身上:“既然這場比試是老三挑起來的,就畫竹子吧。你們瞧瞧老三,平日里悶在府里種竹子也就罷了,今日難得進宮,還不忘穿著一身翠竹。”

宣王朗聲笑道:“這些年只是‘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行人’罷了,皇兄就莫要打趣臣弟了。”

言笑晏晏之間,宮人們已經為兩方備好了桌幾畫紙一應物品。周榮一邊研墨一邊惡狠狠地瞪著畫十三,當他看到畫十三身后曾讓他朝思暮想、愛恨交加的身影時,“哐當”一聲,整個硯臺從他手邊掀翻在地,星星點點的墨水濺了周榮滿身。

皇上不快地問道:“周卿,你平日最為謹慎細致,眼下怎么這么冒冒失失的?”

“臣一時想入了神,臣知罪。”周榮慌里慌張地差人換來硯臺與墨水,神情復雜地看著京墨。

京墨則若無其事地替畫十三洗筆研墨。畫十三以凜冽的目光對周榮投以冷笑,思量片刻之后,便舉筆揮毫。周榮心亂如麻,他既沒有殿前作畫的準備,又萬萬沒想到京墨死而復生,千頭萬緒繞得他難以下筆,躊躇良久。

殿上之人皆屏息凝神地靜靜望著兩個畫師筆走龍蛇、袖口生風,潔白的畫紙上漸漸呈現出別樣的景致。周榮一直斜眼瞄著畫十三,焚香裊裊,轉眼將盡,二人幾乎同時停筆。

“香已盡。”魏公公揚聲道,“呈上來!請皇上過目。”

女眷們開始嘰嘰喳喳地囁嚅著議論紛紛,其他觀望的人不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京墨,她雖然從不懷疑畫十三的畫功,但更明白,這一次經不起一絲風險。

皇上打量兩幅畫良久之后,先是看了一眼畫十三,又斜了一眼周榮:“周卿此畫,竹葉茂密層疊,筆筆功底扎實,可見這些年管理翰林畫苑之余,并未荒廢畫技,風格嘛,還是你一如既往的風格。至于畫十三,你能否告訴朕,你這畫的是什么東西?”

宣王見皇上如此反應不由眉心一跳,京墨更是揪心萬分。周榮唇邊抿起得意洋洋的微笑,遠遠望了一眼畫十三的畫,嗤笑道:“皇上,此畫雜亂無章,竹不成竹、雨不成雨,橫斜不整,正如其人持心不端!還請皇上裁決了這個膽大妄為的刁民!”

畫十三淡淡瞥了周榮一眼,從容說道:“這幅畫,皇上拿倒了。我畫的,是竹影。”

滿堂頓起一片嘩然,魏公公急忙把畫正了過來,皇上凝眉細看,不禁眼前一亮,驚詫道:“畫中無竹,然竹意淋漓,紙上無月,卻月華如練。確實妙趣橫生!”

周榮瞠目結舌地瞪著畫十三,京墨緊張的心稍稍放松了下來,可卻又聽皇上話音一轉:“不過,既是滿月之夜,如何會有霏霏細雨?畫十三,標新立異無妨,可若為了新意而曲解現實,只是徒然賣弄而已。”

畫十三并不急著辯白:“請皇上再仔細看看,竹影之間的雨,是不是雨。”

皇上皺了皺眉,半瞇著眼睛再度望去,頓時眉目舒展,驚奇地笑道:“是箭!箭尾細致入微,乍一看如同滂沱大雨傾瀉竹林。畫十三,你不好好畫竹畫月畫雨,偏偏故弄玄虛,意在何為啊?”

畫十三看了宣王一眼,咽了咽喉嚨,小心翼翼地答道:“竹林茂密如壘,若是花好月圓夜,可聽瀟瀟葉聲,若是動蕩不安時,可御亂箭如雨,一如宣王待圣上之心。”

滿堂噤若寒蟬,眼巴巴地望著大殿之上皇上的反應。皇上默然看著畫十三,又看了眼宣王,良久之后猛然拍案指著畫十三道:“放肆!”

“皇上息怒!”

所有人應聲跪倒在地,宣王神色凝重,京墨緊緊閉眼一顆心已沉入湖底,周榮得意地一臉奸笑。

畫十三壓住心里的七上八下,雖雙膝跪地,但頭顱高昂,目不轉睛地看向皇上,款款道:“描摹實物,在于神韻,在于寓意。其中以畫影為一流立意,花影鳥影樹影人影,萬影皆因日月,而日月卻在紙外,觀者亦在紙外,此為暗合之妙。”

聽著聽著,周榮的笑意漸漸凝住了,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偷偷抬眼看向皇上,皇上神情有些恍然。

“這番話,朕聽來有些耳熟啊。”皇上言語間頗為悵惘,“朕竟忘了,他在世時最喜歡畫‘影’,常常把《金剛經》里的話掛在嘴邊。”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畫十三緩緩道出,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皇上緩緩地站了起來,滿眼吃驚地問道:“畫十三,你,怎么會知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