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圖

第八十二章 年年歲歲竟相似

第八十二章年年歲歲竟相似

第八十二章年年歲歲竟相似

周榮愣愣失神地看著魏公公款款放在自己硯臺里的墨錠,又瞥了一眼畫十三,周榮的手僵住了似的不肯抬起來研墨,他從魏公公別有深意的哂笑中讀出了一句話,一句畫十三借魏公公之手轉達給他的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魏公公斜了皇上一眼,意在告訴周榮,他若耽擱片刻就會被所有人看出蹊蹺,而這蹊蹺,皆是周榮自己一手釀成。周榮看著魏公公款款轉身朝畫十三走去,背影留下了無限凄涼的冷笑,他不得不緩緩把手伸向那塊墨錠,將之一寸一寸研磨開來,濃黑的墨汁漸漸擴散,縷縷墨香幽幽氤氳著鉆進周榮的口鼻心肺……

“瞧見了,咱家可沒辜負你吧?”魏公公踏著碎步走到畫十三面前,斜了斜身后的周榮,掐著嗓子低語道。

畫十三唇邊笑意清淺,而眼底卻鋪滿了無限晦暗不明的黯然惆悵:“多謝。”

京墨站在畫十三身后,疑惑之余,滿眼警惕不善的目光盯著魏公公的一臉笑容。魏公公掃了一眼殿外的晴雪初霽,緩緩把盤子上剩下的另一塊墨錠放到了畫十三的硯臺里,幽幽道:“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場景。今天,或許你比他勝在更膽大心細。”

畫十三低眸出神,款款研墨:“若今日結局果然如此,也只是他敗在自以為是,故技重施。”

魏公公回望周榮,發現他正在認認真真地研磨墨錠,眉心微微皺了皺,正要向畫十三說什么,卻被皇上喊了回去:“二位畫師既已準備妥當,這場清平宴,是時候開始了。”

魏公公急忙笑臉相迎,踱著小步趕回皇上身邊,朗聲交待道:“今日是為殿前比畫第二局,題目向來隨時而變,時逢隆冬,故陛下擬以雪景為題作畫,限在一炷香內完成,所作之畫以彰畫師格局才華為要。若本局為周太傅勝出,則隨后增設第三局,若畫十三連勝兩場,則本場清平宴以民間畫師勝出告終!”

“哈哈哈一曲清平樂未休啊——”一個嗓音有些尖利的男子聲音突然從大殿門外響起,眾人循聲望去,紛紛對大搖大擺的來者側目而視。

倒是大殿之上的皇上見了來人頓時喜笑顏開:“是應愛卿啊!你何時回來了?”

應承昭神色雍容地走過大殿紅毯,在陛下面前并未跪地俯首,而僅僅拱了拱手,笑著頷首回話:“稟陛下,承昭奉圣命安撫西北一帶的災民,虧得陛下圣德庇佑,官糧分發下去,不日百姓們便安定了下來,承昭這才馬不停蹄地進宮來給陛下報喜。”

“好!好啊!還是應愛卿辦事利落漂亮,快!快賜座!”皇上神采飛揚地向應承昭嘖嘖稱贊。

魏公公聽了,連忙親自從屏風后面輕車熟路一般取出來一把雕花梨木大椅,一旁的宮人們見了皆不敢搭手,因為他們清楚,這位應大人的座椅只有皇上身邊的魏公公才配為之安置。

“大人請坐。”魏公公笑意濃濃地侍奉著應承昭坐下,又呈上一個嶄新的勾絲掐金緞面靠枕嫻熟地墊在了應承昭的腰后,緩緩道,“舊的不能用了,這是新的。”

應承昭點了點頭,笑著謝過了皇上,目光在大殿里不經意似的掃了一圈,看到宣王正在低眸啜茶,并不抬眼看他,應承昭若無其事地把目光落在了周榮身上,他感到周榮的舉止和神情有些怪異,看似有些焦慮,但卻頗有逆來順受的樣子。

接著,魏公公焚起一炷香,揚聲喝道:“燃香——宴起——奏樂——落筆!”

周榮研墨完畢,側頭望了一眼畫十三,畫十三也調好了墨汁,懸腕提筆,開始對著一紙雪白謀篇布局,周榮的眼底抹過一絲不為人知的幽暗狠絕。

兩個人開始龍飛鳳舞地揮動著如椽之筆,任由妙筆生花繪出荼靡景色。隨著一炷香一寸寸燃燒成灰燼,和周榮精神抖擻地筆走龍蛇,魏公公的眉頭不禁越蹙越深,而同樣凝眉漸深的人,還有畫十三。

他不止是因為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而周榮卻平安無事,他更是因為感覺到自己體內呼吸漸漸紊亂,從心肺深處驀然涌動著一陣陣刺痛,一下比一下猛烈,一下比一下窒息,仿佛有一把刀,不,是一萬支利箭正要從他的心底噴薄而出,刺穿他的每一個毛孔……

京墨察覺到畫十三似乎越來越不對勁,她看到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臉上的血色越來越淡薄,握筆的手止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噔”地一聲,畫筆終于從畫十三的手里滑落在地,畫十三撐不住了似的伏在椅子邊緣大口大口急促呼吸,京墨驚慌失措地扶住畫十三,抓起他的手要為之把脈,但當她看到他手心忽然淤積起來的一團黑血后,她頓時渾身癱軟、頭皮發麻,不可置信地望著畫十三蒼白的臉色,這個跡象是何原因她再熟悉不過了……

“十三畫師出什么事了?怎么不畫下去了?莫非這么快就畫好了?”大殿之上,皇上只遠遠看到在周榮匆匆奮筆的同時,畫十三突然撂下了畫筆靜坐在椅子里,不禁微微翹首,驚奇發問。

眾人也紛紛把目光投向突然停下來的畫十三,宣王也同樣疑惑不解。

而京墨回過神來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硯臺里的墨汁,恍然如悟,猛地把目光狠狠地投向了周榮,又恨恨地看向大殿之上的魏公公,京墨像炸了毛的小家貓一樣處在崩潰的邊緣:“是你們!你們在十三的——”

“——在十三舊疾復發的時候,讓你們看笑話了,真是對不住,在下惶恐。”畫十三用盡力氣重重地拉住了京墨的手,京墨悲憤交加地回過頭來,不明白畫十三為什么不讓她說下去,他都已經中了毒啊!而且,此毒正是最駭人聽聞而又讓所有人都揮之不去的水毒龍!

“是水毒龍,對不對?”畫十三看著京墨的神情就明白了,他緊緊拉住京墨的手,掃了一眼遙遙在上的魏公公和不動聲色卻藏不住洋洋自得的周榮,虛弱無力地低聲絮絮道,“京墨,你聽我說,現在不是和周榮他們撕破臉的時機。,從此刻開始,你不要多說一句話。若我比輸了,你拿著殷澄練的令牌火速離宮,有多遠走多遠。好么?”

“不可能!”京墨強忍著淚水和哽咽,“你已經這樣了,如何再比下去?我又怎會離你而去?”

“藥。”畫十三的目光漸漸上移,落在京墨的發髻上,“你簪子里的藥,對此毒是否有效?”

京墨頓時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把木簪拔了下來:“此藥雖是杏林谷的萬靈藥,但也只能暫時壓一壓毒性,對驅毒卻束手無策……”

“足夠了。”畫十三眉頭深攏,“京墨,你知道的,我必須比完…也必須比贏…否則我所說的一切都不會有任何分量……”

“你去替朕看看他到底如何,是否需要傳太醫。”皇上對一旁神色異常的魏公公吩咐道。

京墨看到魏公公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急忙把簪子里的藥喂畫十三服下了。魏公公走到畫十三和周榮中間的時候,深深地瞥了一眼若無其事作畫的周榮。

周榮正姿態悠閑地提著畫筆蘸了蘸硯臺里的濃墨,滿意地在家畫紙上點下了最后一筆,然后扭過頭來眼帶笑意地看向魏公公:“香盡了,時間已到。方才早已和公公說了,何必多此一舉?”

魏公公回頭望了一眼大殿之上香爐里的香只剩下了裊裊余煙,而端坐在皇上跟前的應承昭正眉頭緊擰地望著魏公公,魏公公咬了咬牙,默然咽了咽喉嚨,走向了畫十三,幽幽道:“時辰到了。你輸了。”

畫十三服過藥后,體內的刺痛和窒息感覺稍稍緩和了一些,他正了正身子勉強坐了起來,看著面前一幅半殘的畫,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當年師父的絕筆也是這幅雪景,想不到十年之后,一切重演。魏公公,十三不明白,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畫十三看了一眼墨錠,無奈地笑了。而魏公公神色復雜地盯著墨錠,又盯著畫十三面前尚未完成的雪景,他什么也沒回答畫十三,而是轉身對皇上深揖一禮,帶著幾分哭腔道:“啟稟皇上,時辰到了。咱家卻被十三公子的畫兒,給嚇著了!”

滿堂一片嘩然,皇上皺了皺眉心:“魏公公怎么了?何出此言。”

魏公公深知皇上會吃哪一套,有模有樣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十三公子這幅雪景實在是絕啊!連咱家這樣不全的人都不得不驚嘆連連呢!皇上你瞧大殿外頭,正是晴光普照、大雪初霽的好光景,十三公子特地畫了一幅‘殘雪圖’,真真兒是妙意巧思啊!”

眾人一聽這話,紛紛鴉雀無聲安靜了下來,久居深宮的宮人們更是愕然不已,因為他們可從沒見過一人之下的魏公公在皇上面前幫任何人說過一句好話,無不對畫十三刮目相看。而皇上抿了抿嘴,斜了魏公公一眼,開口道:“既如此,呈上來,朕倒想瞧瞧這個畫十三還會搞出什么花樣來,哈哈。”

“嗻。”魏公公笑著伸手去揭畫十三的話,卻被畫十三一把攔住了。

“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樣,魏公公?”畫十三警惕心大作,低聲詢問道。

“你以為你還有命再比一局么?姜黎是怎么猝死在大殿上的,你不記得了么?”魏公公也頗為正色地把話音嗓子眼里,低聲提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