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九思軒安靜下來,風在此間也不流動,下人們也站成了一棵樹,無論從里往外看,還是從外往里看,都是一片靜謐。
“伯伯!”莫聆風的叫聲甚是響亮,震得人的心都在胸膛里一個猛跳,“我寫了字!”
趙世恒立刻露出一個笑臉,伸出手摸摸她的腦袋:“聆風懂事了,伯伯心里高興。”
莫聆風指指點點,告訴趙世恒哪個字是自己寫的,哪個字是程廷寫的,哪個字是鄔瑾寫的。
趙世恒頗具耐心,順著她的手指一一看過:“你寫的好極了。”
程廷伸出腦袋,忍不住道:“當真?”
趙世恒看他一眼,頃刻之間變了臉,程廷打個哆嗦,默默把腦袋縮了回去。
莫聆風又問:“那他們兩個的好不好?”
趙世恒挑出程廷的草書:“不好。”
隨后他挑出鄔瑾的正楷:“最差。”
程廷瞪大了眼睛,滿臉不敢置信,手指悄悄一戳莫聆風后背,小聲道:“你家請的先生怎么是個睜眼瞎?”
此處不是州學,學子多,先生少,屋內本就安靜,他說的話立刻傳入了趙世恒耳中。
趙世恒居高臨下看他一眼:“你覺得我說錯了?”
他眼中有種平靜的黑暗,仿佛是見過了世間最好的,又忽然墮入深淵,領略過兩重風景后,看任何人,任何事,都再生不起波瀾。
程廷讓他一眼看的頭皮發麻,連連擺手:“沒有,先生真是慧眼識珠,比州學里的先生強多了。”
趙世恒搖頭一笑,問鄔瑾:“你也覺得我眼瞎嗎?”
鄔瑾也是詫異,但是聽趙世恒說話時,他用心分辨過,趙世恒并非故意為難他,而是真的這么認為,因此認真道:“學生愚昧,不解其意,請先生賜教。”
趙世恒盯著他的臉,見他容色始終恭敬謙卑,眼跟心連在一起,通透敞亮,氣度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清和正,暗自滿意。
“既然你們已經寫了字,第一堂課,就說說字。”趙世恒走到孔圣人像前,在玫瑰椅上坐下。
他高坐椅上,三位學生正坐于地,仰望于他,使得他面目越發高深莫測,在燭火下陰晴不定,威嚴重重。
“鄔瑾的字,太怯,不敢下筆,處處掣肘,因此只能寫小字,不敢寫大字,然而小字又無大字之體格氣勢。”
“縱然鄔瑾勤勉,將字寫的十分漂亮,仍然難掩其怯,若是發解試,百中取一,倒是能過,可若是想過省試,難,究其原因,便是所用的紙筆低劣不堪,致使他縮手縮腳,長此以往,字也跟著怯了起來。”
他語氣淡然,聲音不輕不重,然而振聾發聵,驚雷似的在鄔瑾頭頂炸開。
在州學里,他的字中規中矩,從未有講郎提過此事。
而趙世恒一眼便看出了他字里的不足,連緣由都講的明白。
趙世恒從方桌上的筆架山上取出一管宣城諸葛筆,亮給三人看:“世人都說白屋出公卿,實則不然,用此寶帚勁毫,可添其字之勁妙,若用雞毛筆,不足兩百字,必敗之。”
程廷這回認為趙世恒不是睜眼瞎了,而且比州學里的先生更有學問,壯著膽子問:“那字要寫成什么樣才算好?”
“墨。”趙世恒提筆道。
鄔瑾立刻起身,走至方桌邊,卷起寬袖,端正姿勢,平直持著墨條,垂直磨動。
待墨好后,他鋪開紙,趙世恒提筆蘸墨,書了一個“田”字正楷。
字是大字,規矩整齊,猶如楷樹之枝干,挺直不屈曲,一眼便能看出是好字。
趙世恒收了筆,吩咐鄔瑾:“花廳中有把刻刀,叫人取了來,去紙存墨。”
鄔瑾點頭應下,往外走時,莫聆風按捺不住,一躍而起,跑到鄔瑾腿邊,跟著出入,險些絆倒鄔瑾。
程廷躍躍欲試,然而不敢站起來,只能把脖子抻的極長,看著鄔瑾一絲不茍的將字刻下,見那字分毫未損時,自己也跟著松了口氣。
趙世恒隨意支使著自己的學生:“把那兩支燭熄掉。”
程廷蹦起三尺高,跑去熄掉蠟燭,又一溜煙上前,和莫聆風一左一右地依偎著鄔瑾。
屋子里只剩下一根蠟燭,光線立刻變得昏暗不明,只有香案上那一點燭火發出盛大的光。
趙世恒捏著刻下來的“田”字,放置于燈后,字和他的影子都投于白墻之上,而后,他捏著字往后挪動,墻上的黑影也跟著越來越小。
莫、程二人統一的歪著腦袋,滿臉疑惑。
而鄔瑾一瞬不瞬地盯著字,兩眼放光——趙世恒的楷書,非常精妙。
簡單一個字,由大縮到指甲蓋大小,那轉折、提鉤等筆鋒依舊是清晰可見,結密無間!
趙世恒收了神通,令他們點起燭火,讓他們坐回去:“作大字要如小字,而作小字要如大字,就是好字。”
他雙手張開,一甩長袖,手肘放置于方桌上,以手撐著額頭,架腿而坐:“今日,你們二位大學生就練字吧,字帖么,滿墻都是。”
程廷張口結舌:“沒、沒了?那么多課呢?”
州學里一日要上的課漫長的他困倦不堪,莫府則簡陋到令他害怕——在不久的將來,他可能會變的目不識丁。
趙世恒不以為意:“無用之術,不學也罷。”
鄔瑾深吸一口氣,把自己激蕩飽脹的心緒壓下去。
在州學最后一日,他特地去看過州學記載的各科三鼎,其中提起趙世恒時,只有一句:“天下之能事畢矣也。”
既然趙世恒說是無用之術,那他要教的術,一定是聞所未聞。
鄔瑾沉下心去,開始練字,耳邊時而有聲,乃是趙世恒在教莫聆風三字經,漸漸的,他入了神,這聲音就模糊起來。
筆是寶帚,墨是潘家墨,紙是褾褙青紙,硯是瓦硯,俱是好物。
他在臨摹墻上所掛的一副柳公楷書。
臨完一貼,他凝神看自己的字,確實是局縮過當,有蜷縮之感。
看過之后,他再細看柳公之字,揣摩其“側、掠、啄、提”,而后再行改過。
不知過了多久,他轉動酸痛的手腕,鼻尖忽然聞到飯菜香氣,肚子里猛地發出一串長鳴。
午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