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君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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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瑾胸前鼓鼓囊囊,全是滾熱的糖干爐,還不曾變涼。

老仆進屋收拾殘羹剩飯,鄔瑾愣了片刻,忽然帶著糖干爐往前衙奔去。

他邁開兩條腿,跑到馬房牽出一匹馬,一腳踩上馬鐙,翻身上馬,抽出馬鞭用力一甩,自馬房往外狂奔。

儀門外,陶知州的轎子剛剛壓下轎桿,陶知州的腦袋才從轎子里鉆出來,人未站穩,眼前便是一花,定睛一看,就見一匹馬發狂似的沖了出去。

馬上之人似乎是鄔瑾。

“鄔——”

他邁出去一步,大著嗓門喊了一聲,“通判”二字還未出口,他便連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已過酉時,天幕漸漸暗了下來,鄔瑾拼命打馬,一鼓作氣往山道上策馬狂奔。

莫聆風來時是抄的近道,走的時候也不會走官道。

昨夜下了雪,今天卻是一整日的晴好天氣,山中積雪化的七七八八,整條山道泥濘的不成樣,馬也跑不起來。

鄔瑾心急如焚,望著泥濘山道上蜿蜒而去的凌亂馬蹄印記,奮力催馬,不知莫聆風已經走到了何處。

他所騎的馬,遠比不上莫聆風精挑細選的戰馬,甚至連遞鋪的馬都不如,無論如何抽打,都走的拖泥帶水。

他急出了滿頭汗,干脆翻身下馬,一腳踏進了淤泥之中。

兩只腳瞬間變得沉重起來,鶴氅和白色斕衫下擺也沾滿泥水,他一只手捂著胸前的糖干爐,一只手抓住一根光溜溜的樹枝,借力踏上山道一側較為干枯的地面。

隨著他松開樹枝,樹枝隨之一抖,樹梢之上未曾融化的積雪“嘩啦”往下砸,落了他滿頭滿臉。

他來不及去拍,抬起腿便往山上跑,手腳并用,連滾帶爬,追著山道上的馬蹄印狂奔。

他知道自己快不過馬,只能是盡力而為,鶴氅又厚又重,又是是寬袍大袖,跑動起來十分不便,他揚手脫去,隨手甩在林子里,幞頭被樹枝勾了去,發髻也因此散亂,頭發披散了大半,只剩下半髻。

同時他盡可能地往林子里鉆——莫聆風抄近道,他也抄近道。

山道只是泥濘,被蝗蟲啃食干凈的林子里卻滿是荊棘、碎石、積雪,一腳下去,甚至還有白骨。

鄔瑾不看腳下,手臂、大腿上火辣辣的疼,都是被尖刺劃出來的血痕,樹梢上那一層薄薄的積雪,禁不住他的橫沖直撞,幾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一層。

頭發、衣裳隨之濕透,他也跑的熱氣騰騰,精疲力盡,等到了山頂時,依舊沒能看到莫聆風的身影。

放眼望去,是越來越白的林子——出了朔州,便是暴雪之地,漫山遍野都是皚皚白雪,一眼望不到頭。

一切熱烈的、恣意的感情,日夜不停的奔跑,全都掩埋在了其中,不再被任何人知曉。

鄔瑾腦袋上冒著熱氣,躬著腰,一只手撐在大腿上,一只手按著一路帶來的糖干爐,耳朵里“轟隆”直響,是他身體發出的聲音,心已經跳的幾乎從喉嚨里鉆出來,大滴汗珠從額頭上滴落,無聲無息。

他氣喘吁吁地抬起頭來,無助地看向前方,伸手扶住樹干,聲嘶力竭喊了一聲“聆風!”

沙啞的聲音一層層傳了出去,在山谷之間不住回蕩,驚動深藏于雪地中的蟲鳥野獸,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越發顯得他這一聲大喊是無根之絮,只能在山野間一點點游蕩,又被吞沒。

他頹然坐地,后知后覺地感到了冷。

嘴里也有血腥氣,不知是跑出來的還是喊出來的,回首來時的路,竟讓他提不起力氣往回走。

粗粗的喘息聲漸漸平復,就在他打算扶著樹干站起來時,耳邊忽然傳來了馬蹄聲,而且越走越近,近在咫尺。

他猛地抬頭,看向聲音來處。

白馬、佳人,從鋪天蓋地的積雪之中奔了出來,一直奔到他面前,翻身下馬,滿目驚詫,隨后走上前來。

“鄔瑾?”

鄔瑾“噌”地站了起來。

這時候他才察覺到自己的狼狽,渾身骯臟,頭發散亂,他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苦笑道:“不要不辭而別。”

莫聆風抬手,抱了抱他。

在莫聆風的氣息里,他潰不成軍,想要勒緊莫聆風,然而總是不對勁,于是他松開手,取出糖干爐,遞給隨后趕來的殷南:“路上吃,糜餅滋味不好。”

殷南接在手里,感覺那餅還溫熱,當即拿起一張塞進嘴里,蹲到一旁咀嚼去了。

沒了餅,鄔瑾立刻伸手,再次用力將莫聆風攬在了懷里。

“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你去哪里,都讓我送送你。”

他們的人生,看似毫不相關,可實際上卻和這山中的一草一木般,暗中流淌同樣的氣息。

莫聆風松開手,從他懷中出來,點頭道:“好。”

她抬頭看天,天已經完全暗了下去,只余下微弱天光,映著刺目的雪光,她低聲道:“我走了。”

鄔瑾笑笑:“好,珍重。”

驚心動魄的來、驚天動地的送別,最后都化作風輕云淡的一笑。

莫聆風翻身上馬,與殷南策馬而走,回到寬州堡寨中時,并未過她和游牧卿所說的時限。

堡寨中萬事太平,大雪依舊,免戰牌一時三刻放不下來,反倒是知州譚旋前往堡寨的次數變多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堡寨中駐軍五萬,若在戰時,一心對外,難以辨清其中糾葛,休戰之時,正是看清楚其中密辛的時機。

況且皇帝遠在京都,也不放心五萬大軍中有一個“莫”姓之人,縱然不知她的娘子軍究竟是強還是弱,皇帝的疑心,也足以驅使譚旋三番五次前往堡寨。

譚旋的目的,莫聆風與種家慶都心如明鏡,每每做的滴水不漏,譚旋數次無功而返,又因雪災嚴重,他不得不設法賑濟,方才作罷。

臘月二十九,莫聆風從莫府回到堡寨,按例和士兵們一同過年。

碼頭封航,寬州既沒有煙花也沒有爆竹,程家也舉家去了濟州過年,城中越發冷清,堡寨中因為人多,倒還有幾分熱鬧。

莫聆風站在窗邊,看向敞開的大門外,看著士兵來來往往,有說有笑的熱鬧,靜靜站了一個多時辰。

殷南推門而入,端著一碗窩窩頭,莫聆風這才活動了手腳,正要吃時,忽聽得外面傳來陣陣塤聲。

有人在吹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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