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君

第二百九十五章 她的道

「今日重陽,將軍怎么不出去登高?」

「在此處登高,不如花下吃肉,」莫聆風拈著松子栗糕起身,「鄔學士遠不遠庖廚?」

鄔瑾見她接二連三吃餅,憂心她蟲齒復發,不由暗恨自己買的太多,答道:「我自小做餅,庖廚之道,不說精通,也能過的去。」

「那正好,」莫聆風立刻往外伸手,「去看看烤肉。」

不等鄔瑾應下,她已經率先邁步往外走,見伶人抱著琴,局促地站在門口,便一擺手:「去領銀子換一把新琴。」

伶人連忙拜謝退下,鄔瑾跟上莫聆風腳步,一前一后往火爐子去。

煙火氣里帶著濃烈的肉香和油香,正中間是一只剝了皮的麂子,吊在大堆炭火上,劃了花刀,還未烤到油光锃亮。

麂子四周還架著幾只火爐,上面放著竹簽串的野豬肉,還未撒料刷油。

游牧卿領著親衛讓開位置,莫聆風走上前去,回頭對鄔瑾道:「鄔學士,咱們用一個火爐子,試試看誰烤的好。」

鄔瑾走上前去,用草紙墊著油刷,交給莫聆風,鼻翼翕動,從無數濃烈氣味中聞到了百花香。

二人理所當然地肩并肩,鄔瑾捏著油刷,刷一層油,那塊肉隨之「滋滋」作響。

莫聆風拿著油刷子捅進油桶中,隨后油汁淋漓地拖出來,油太多,炭火立刻冒出「轟」一聲,火光一沖而上——

鄔瑾眼疾手快,伸長手臂,把莫聆風撥到身后,隨后取走了莫聆風手中油刷,交給游牧卿。

「莫將軍還是等著吃吧。」

莫聆風嚇了一跳,也不敢貿然靠近,站到鄔瑾一側,看鄔瑾手底下的肉「滋滋」直叫,不到片刻,便撒了料,墊著竹簽遞給莫聆風:「小心燙。」

莫聆風接在手中,偏著腦袋,叼住一塊肉,挪動腦袋,扯下肉來吃掉,白凈的面孔上登時出現一道烏黑的油印子。

這一遞一吃,無比自然,仿佛他們已經在一起吃過無數頓飯,全都很快活。

然而吃過烤肉后,兩人端茶漱口,凈手凈臉,便又成了陌生的「舊相識」,方才的熟稔像是煙熏火燎帶來的錯覺。

兩人離開煙熏火燎的熱鬧花園,走進前堂說話。

前堂里杵著幾個仆人,端茶添炭,忙碌過后,垂手而立,瞪著眼睛,支著耳朵,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

可莫聆風與鄔瑾卻再沒有親密之舉,就著王景華之事,一問一答,既肅然又規矩,如同在資善堂經筵一般。

直到鄔瑾告辭離去,這些耳朵和眼睛,都只收獲了「失望」。

鄔瑾走出將軍府大門,邁步下石階,不曾回頭,直接去翰林院上值,到酉時冒雪進宮參加重陽宮宴,宮宴過后,回住處時,已是亥時。

他不回屋,搬把椅子坐在廊下,攏著雙手,在寒風中看雪片紛飛。

而他心中思緒,竟比雪片還要雜亂無序。

他在心中寫一份日錄。

「元章三十年九月初九,重陽節,小雪。

今日見聆風,聞石破天驚之曲,如聽風過萬壑松。

塤聲悲壯渾厚,壓過曲調甚多,乃是大雪壓境,狂風席卷之音。

得此一曲,可解一日之思。

能入將軍府,卻是因王景華敲響登聞鼓。

一紙半真半假的狀子,寫的十分巧妙。

他背后之人,應是魏王。

魏王為謀兵權,窺視寬州已久,抓住這兩件時間久遠無從查證,卻又有疑點之事,前來布局。

此局中,真正有用的,便是相干人等的供詞。

如今事態已發,魏王也準備好了供詞。

此人會是誰?

御史臺能問詢的人不多,一是聆風帶來的親衛,縱然被問,也是一問三不知,而且聆風敢帶來,便值得信任。

二是張供奉,張供奉縱然知無不言,但所知甚少,也不會為魏王所用。

三是祁暢。

祁暢心性如草,隨風搖擺,恐怕已經伏向魏王。

若他咬住聆風,聆風入御史臺獄已成定局。

她以何解困?

是以揭發糧草克扣等事為契機,進而對樞部發難,逼迫樞部保全自己?」

鄔瑾逼迫樞部這一條,他早已經想到過,此時事態爆發,他卻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孤冷深秋,雪如銀屑,隨風涌動,濡濕一切,天地萬物都顯出衰敗之景。

就在鄔瑾衣袖變得沉重潮濕時,他忽然想到了莫聆風的道。

她的道肅殺、殘酷、毫不留情,會以最小的手段,達到最大的目的。

哪怕走在對的道路上,她的手腕也分毫不差地承襲了莫千瀾。

他們只在意彼此,除此之外的一切人、物,都可以犧牲和漠視。

電光火石間,鄔瑾知道了她如何破局。

戰爭!

再來一次戰爭!

一瞬間,鄔瑾就出了一身冷汗。

只要金虜得知堡寨無將帥的消息,就會再次兵臨城下!

這兵也許只是三川寨中屯守的一小部分金虜,但在堡寨分裂,將不統兵的情況下,哪怕一千金虜,也可能令高平寨失守。

屆時,寬州城門,將會成為邊關新的防線,鮮血、炮火就在馬場之上,皇帝為了邊關太平,不得不放她回寬州。

誰替她通敵?

是留在堡寨中的殷南,還是留在寬州城的殷北?

還是種家慶的孫兒種韜?

又或者,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莫聆風已經有了新的臂膀,卻從未對他提起?

寒風刺骨,吹的他涼徹心扉,渾身僵硬,兩手攏在袖中,攥緊了拳。

莫聆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成為了一頭猛虎。

她藏在迷霧中,任誰也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她什么都知道,她的眼睛能看清楚任何人。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皇帝、魏王、祁暢,他們以為他們在落子,在做局,卻沒料到莫聆風的棋,還沒走完。

她防備除莫千瀾之人的任何人,包括他——不,也許不是防備,而是知道他們的道不同,所以不讓他沾染。

他猛地起身,抬起一只發麻的腳,邁步下石階——他要去見莫聆風,兵臨城下,要用無數性命去填!

腳一落地,整條腿都像是被千萬根針在扎一般,他回過神來,停在原地——兵臨城下,莫聆風不僅能以此破局,還能得到更多。

可他的沉默,無疑也是屠戮的共謀,且并非他第一次和莫家共謀。

慢慢收回腳,他想自己是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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