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嚴笑道:「有獄就有刑,對犯人以禮相待,什么都問不出來。」
「他是莫將軍親衛,并非犯人,」鄔瑾皺眉,「中丞問詢他,和問詢我們一樣,難道中丞也要對我們用刑?」
「自然不會,」傅嚴繼續往里走:「御史臺之事,就不勞翰林院多言了,還是速去精舍問詢吧。」
御史臺獄佛家精舍本來空闊,只有一尊佛像和一張須彌座,時常將犯人提至此處,等犯人在佛前自剖隱痛,此時改做問詢之處,擺上交椅、火盆等物,便顯得擁擠。
傅嚴去坐了佛像前正位,佛像高出他半截,雙目微闔,不知在審視誰。
待鄔瑾和祁暢坐到對面兩把椅子上,兩位領侍御史也在兩側落座,又有一位監察御史在傅嚴身側坐下,鋪開筆墨紙硯,嚴正以待。
傅嚴收了笑意,問道:「鄔學士,元章二十五年,你已經在莫府齋學做齋仆,七月和談時,你在何處?」
「在橫山與州學學子挖蝗蟲卵。」
「據我所知,橫山與張家堡,是離金虜最近的一道防線,你并非州學學子,卻在這個時候上山,究竟是為了挖蟲卵,還是給莫府放風?」
鄔瑾道:「傅中丞不必問了,我都招了吧。」
傅嚴一愣:「嗯?」
隨后他面上浮起一層笑意:「鄔學士要招什么?」
魏王只說今日便見分曉,卻未言明其中細節,他多番思量,認為這分曉是應在鄔瑾身上,如今果不其然。
幾雙眼睛灼灼地盯著鄔瑾,監察捏緊筆,準備奮筆疾書。
鄔瑾道:「我在橫山明面上是挖蝗蟲卵,實際上是借用州學學子做掩護,觀察金虜動向,與璟賊合謀,攪渾和談。」
監察一面心驚,一面寫的頭也不抬,筆鋒出毛,他匆匆提起筆,尖著兩根手指將其拔去,彈落在地,顧不得擦手,繼續往下寫。
傅嚴心中雖然激蕩,
御史心中激蕩,傅嚴卻從喜悅中回神,不知鄔瑾怎么忽然招認,眉頭皺起:「誰在背后指使你?」
鄔瑾微微一笑:「魏王。」
「胡說八道!」傅嚴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鄔瑾的「招供」。
他雙手撐在案上,猛地起:,「你在寬州,魏王在京都,千里之遙,他如何指使你!休要胡亂攀扯!」
鄔瑾點頭:「既然傅中丞說不是魏王,那便不是,不如傅中丞直接告訴我,想讓我供誰,我直接招認,免去皮肉之苦。」
說罷,他譏笑一聲,對御史臺獄刑訊逼供的不滿,溢于言表。
傅嚴見那監察還在記錄,一步邁到監察身邊,扯住他所寫竹紙,用力抽出,擲于火中。
待到竹紙燒成灰燼,他才冷聲道:「鄔學士,此處并非玩笑之處。」
鄔瑾道:「我會玩笑,也是因御史臺玩笑在先。」
他看向佛像:「太祖時,御史臺未曾設獄,案犯問詢后,交至大理寺,卻常被大理寺推翻,御史臺多次上書,才有了御史臺獄,以此為公正、公理之處,如今的御史臺獄,和當初的大理寺獄,有何區別?」
傅嚴面色不快,走回去坐下:「你若堅持要拿自己的前程玩笑,攀扯陷害魏王,那我也只能如實上奏陛下。」
鄔瑾道:「您怎知是攀扯,是誣陷,而不是事實如此?您未經查證,為何就急于替魏王開脫?難不成御史臺已是魏王囊中之物?」
傅嚴咬牙切齒,兩手緊攥成拳,強壓下心中怒火:「今日問的是莫家一事,自然與魏王無關,我問你,你在橫山挖掘蟲卵時,是否否受到莫節度
使指使?」
鄔瑾言簡意賅:「沒有。」
傅嚴看向不知所措的監察:「記上。」
監察大氣不敢喘,重新提筆,悄然書寫。
傅嚴接著問道:「王景華指認,敕使秦方入寬州城時,是你告知王運生敕使到達堡寨,而后王運生才趕往堡寨,是不是小莫將軍當時已經殺了秦敕使,所以你誘騙王運生趕去堡寨做替死鬼?」
鄔瑾神情不變,并沒有被揭穿的驚恐,也沒有被污蔑的怒火,單是一笑:「王運生當時是知州,敕使到達寬州,卻未先遣人告知知州迎接,說明是密旨,王運生明知是密旨,為何還要聽我誘騙,趕往堡寨?」
他微微一笑:「是擔心貪污軍餉一事被察覺,還是心虛別的事,趕去處理?」
不等傅嚴發話,他緊接著道:「可元章二十八年,御史臺參與王運生一案時,給出的卷宗卻是王運生未曾貪污軍餉,受賄不足三十萬貫啊。」
「你!」
「究竟王運生為何趕去堡寨?若傅中丞能解我疑惑,我也會解傅中丞疑惑,我敢說實話,您敢嗎?」
若有似無的一聲輕笑,令傅嚴顏面蕩然無存。
王運生一案,只要細細一想,便知背后勾連無數,有人出錢出力,保住了王運生和王家。
若是坐實鄔瑾替莫家通風報信,鄔瑾就有本事坐實王運生一案查而不實。
不光是這一件,御史臺不管問鄔瑾什么,他都會把御史臺——以及魏王,拉下水去。
傅嚴再次起身,走到監察身邊,讓監察停筆,將寫了一半的紙拿起來,投入到火盆中去,面無表情坐了回來。
他為官數載,知道進退,既然此時對付不了鄔瑾,就先行放棄。
轉而看向祁暢,他向后靠,從鼻孔里哼出兩道粗氣,不抱期望地道:「祁侍講,你在莫府做奴仆多年,有沒有察覺出莫府的不尋常之處?」
祁暢忽然被叫,嚇得一抖,抬頭時就見那佛像正冷冰冰盯著自己,炭盆和油燈都爆發出「畢剝」之聲,他無端端心頭一跳,突兀起身,跪倒在地:「中丞救命!」
傅嚴一點點坐正身體,詫異地看向祁暢,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弄錯了人——原來分曉并不在鄔瑾身上,而在這個不起眼、灰撲撲、畏畏縮縮的小小侍講身上!
「誰要害你?」
「我、我身受天恩,不敢知而不言,有愧于陛下......只怕……中丞救我!」
傅嚴扭頭看一眼監察,見他踟躕著不知該寫不該寫,便重重咳嗽一聲,監察反應過來,連忙重新鋪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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