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漸靜,莫聆風的嚎啕變成抽泣,最后鼻翼翕動,不再流淚。
這一場痛哭,讓她心里不再堵塞的滿滿當當,透過來一口氣。
身邊有鄔瑾,她兩只腳實實在在落在地上,疲倦席卷而來,整個人都像是被巨物碾過。
兩只眼睛腫的難以睜開,鼻子阻塞的難以呼吸,喉嚨沙啞的發不出聲音。
鄔瑾扶著她起來,讓她坐下,走到凈架旁。
銅盆里沒有水,帕子還是濕的,他取下帕子,回到莫聆風身邊,細致擦去她臉上污血和沖出來的淚痕,還她本來面目:「身上有沒有傷?」
莫聆風身心力竭,一搖頭,立刻有天旋地轉之感,加上呼吸不暢,越發頭暈目眩:「魏王……」
「死在金虜手里,」鄔瑾給她擦手,「尸體會送到轉運使侯賦中府上去,侯賦中還活著,剩下的事情交給他。」
他轉身將帕子放回銅盆里,撿起金項圈,用衣袖輕輕擦拭,給她戴在脖頸上,稍稍一理她的鬢發:「喝碗藥,好好休息,其他事情有我。」
莫聆風甕聲甕氣「嗯」了一聲。
「我去請嬤嬤來。」鄔瑾走到門邊,打開門。
屋外大雪紛飛,下人腳步匆忙,紛紛往前堂而去——在莫千瀾尸首回城前,要搭好靈棚,又有四司局的人帶著麻布白巾等物進府,給眾人裁衣。
府中有程夫人操持,奶嬤嬤一直守在門外,見鄔瑾出來,老淚「刷」的往下掉:「通判,姑娘怎么樣了?」
「端藥進去,」鄔瑾跨過門檻,「沒事了。」
奶嬤嬤懸著的心放下,對鄔瑾鄭重行禮,請他去花廳休息,扭頭便吩咐丫鬟們抬熱水、拿衣服,自己端著藥走進屋中去。
鄔瑾前往花廳,李一貼也在其中,見他出了一身透汗,立刻從悲痛中抽身,一邊把脈,一邊對著鄔瑾罵罵咧咧。
「都死了才好!十個我也救不了你們這群貨色!你們能耐多大啊,什么都敢算計,還要大夫干什么?」
鄔瑾挨了雙份的罵,喝一碗加了雙份黃連的藥,洗漱更衣,處理肩頭傷口,屁股剛坐到椅子上,耳邊就傳來爆竹聲。
莫千瀾的棺材到達莫府大門前,門子以爆竹傳信。
與此同時,程府兩個下人吭哧吭哧將程廷抬進二堂,胖大海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提著酒壇跟在一旁。
程廷只有腦袋和嘴能動,但不影響他發揮,一露面,花廳里馬上就充斥著他哭過的聲音。
「鄔瑾,參雞湯,」他扭頭看李一貼,「能喝吧。」
李一貼這邊一點頭,他立刻就指揮胖大海給鄔瑾倒上,又問莫聆風好不好,特意給她帶的酒,一醉解千愁,得知莫聆風已經睡去,轉頭就問大黃狗去了哪里。
李一貼看他中氣十足,連脈都懶得給他把,翻著白眼往前堂去了。
鄔瑾端起碗,一口口喝下去,參湯滾熱,松弛了他的精神,緩解了他肉體上的痛楚,他沉重疲憊的靈魂開始瓦解、坍塌,一點一點下墜,散在軀殼中。
程廷半躺在竹椅里:「聆風怎么樣了?」
「不太好,」鄔瑾推開碗,擦干凈嘴,讓神魂歸位,「不容易。」
程廷長嘆一口氣:「是不容易,但姑父身體不好,總是有這一遭的。」
門外響起匆忙腳步聲,殷北匆匆而來,在大雪中奔波的熱氣騰騰,走到門口,拱手行禮:「通判,程知府請見。」
「我爹還請見,這么見外……」程廷忽然閉上嘴,看看殷北,看看鄔瑾,察覺到莫府正在發生一種沒有明言的變化。
莫府主人,從莫千瀾、莫聆風,變成了莫聆風、鄔瑾。
鄔瑾似
乎也早有預料,泰然自若,起身和程廷道別,對殷北道:「去書房。」
「是。」
書房寂靜,滿壁凌霄花凋零,只剩老藤攀墻,不復大風搖翠、花艷若燒之景。
花開花落,是世間常情,人死魂滅,也是天道之理。
鄔瑾在老藤前駐足,伸手扶住花枝,為凌霄花惋惜。
引路的下人低聲道:「鄔通判,這間就是書房了。」
「知道了。」
鄔瑾松開手,走到書房前,書房門打開,炭盆分放在四面,驅散寒意,百花香片在香爐中裊裊而出,掩蓋陳舊氣味。
他走進去,對下人道:「去看看程知府到了哪里。」
「是。」下人退出去,不到片刻回報,程泰山被幾個州官絆住手腳,要遷延一陣。
鄔瑾揮退下人,坐著沒動,過了一刻鐘,起身走到案邊。
案上筆墨紙硯俱全,一只賞瓶里插著三朵暗紅色茶花,幾冊書整齊放在案頭,沒有太多翻閱的痕跡。
第一冊便是《公羊傳》,鄔瑾伸手取下,正欲翻看,發現第二冊是《易經》。
趙世恒鉆研此書,程泰山也曾起卦,莫千瀾又會對這卷書做何注解?
他心中一動,放下手中這一本,伸手拿過《易經》一頁頁翻開,未曾想上面干干凈凈,并未寫下任何見解,直翻到巽卦,才有字跡。
「聆長風之不絕,兩風相隨,無所不入,無往不利。」
這便是莫聆風名字由來。
墨如漆,潤而不膠,經年不褪,自有龍麝之氣。
鄔瑾看著這一行字,久久未動,一盞茶后,才翻過這一頁,再看兌卦。
兌卦上字跡尚新,是近日所書:「澤水貞正,剛中柔外,瑾之像。」
另有一張紙條夾在其中,鄔瑾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鄔瑾,程家竹林地藏菩薩處可得至寶。」
鄔瑾拿著這張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繼而牽動唇角,自嘲一笑:「果真是算無遺策。」
他放下書,攜著這張紙走到火盆邊,將紙丟入火中燒毀,明知這是莫千瀾為他套上的最后一道枷鎖,依舊無力掙開。
不等他去把書冊歸位,殷北引程泰山前來。
鄔瑾整肅衣冠,走到門邊,拱手相迎,程泰山面容嚴肅,對他執了同僚之禮。
兩人聯袂入內,程泰山看鄔瑾那張還年輕的面孔,竟已有了暮氣,雙眸中光彩被世事磨去,詫異之余,心中一疼。
鄔瑾只比自家老三大一歲。
鄔瑾讓座,程泰山擺手,在下首落座,一言不發,下人奉上茶點,退出書房,關閉房門,程泰山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立刻道:「我明日便要回濟州,千瀾走時,曾說要在寬州辦作坊,你如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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