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金記

第440章 青鳥又傳云外信

春愁河蕩起了秋波,笛聲起了,與琵琶聲相和。

船家搖著櫓靠岸,月初沒什么月色,游河的人也少。

黃米飯的炊煙還未散盡,女兒紅的香氣就飄了過來。

河南岸的窮人與河北岸的花街永遠格格不入,可卻終年相對望著,徒惹嘆息。

入夜,楚腰館門前掛著的嶄新茜紗燈籠便亮了起來。

燈下的流蘇伴著夜風搖曳生姿,像輕擺的軟腰,也像頻招的素手。

這里的燈籠差不多每三個月就會換一次,因為今夏雨多,茜紗褪色得厲害,所以姹兒姨便命人早換過了。

樓下人聲鼎沸。

客人們一撥一撥地來,姑娘們如穿花蝴蝶一般左右逢迎。

有的人買醉,有的人買笑。

有的人沒喝酒卻已經醉了,有的人喝醉了,卻更加清醒。

人世百態,在這一家花樓內粉墨登場,鬧哄哄的卻又寂寞難耐。

姹兒姨站在二樓的看臺上,雪青夾襖配著石青裙子,腦后的發髻上只插著一只扁方,素雅又耐看。

她漫不經心地搖著手里的團扇,偶爾和樓下的客人視線相對,便淺淺地笑一笑,微微的福一福,算是見過禮了。

點心的甜香伴著酒香,漫得到處都是。

姹兒姨不用看就知道是哪樣點心哪種酒。

館里又新添了幾個姑娘,客人中也多了不少新面孔。

戲文也排了幾個新的,曲子更不必說。

然而這些對姹兒姨來說,都是太尋常的事情,沒有一絲新鮮勁兒。

軟玉走過來,靠在曲欄上說道:“人都說立了秋把扇兒丟,您可好,都進了九月了,扇子還不離手呢!”

“你倒是閑,樓下有你的老相好,怎么不過去見見?”姹兒姨打趣她。

“我的老相好多的是,如果個個都去見,豈不是跑斷了腿嗎?”軟玉一伸手把姹兒姨的扇子拿過來:“我也試試,看看這把扇子扇出來的風有什么不一樣。”

“我倒是不用它來扇風,就是覺著這上頭的畫兒好。”姹兒姨把扇子重新拿在手上,邊看邊說。

這扇子是吳涯先生一次酒后臨興揮毫畫的,上面只畫了一個人的側影,紅衣墨發,衣帶飄飛。

吳涯先生的畫自然是好的,但對姹兒姨來說也不是特別難得。

“你這是想八郎想的,看著扇子就想起她來了。”軟玉把手帕子在手里繞過來又繞過去,一邊朝樓下的客人拋媚眼一邊說:“八郎的信不是到了嗎?我今天也是忙,都沒顧得上問寫了一些什么。”

提起蘇好意,姹兒姨的神情變得越發慈愛溫柔:“她來信說若是沒什么意外,十月里就能回來了。給我寫的信的時候她還沒下山,只是提前做了打算,我猜著便是有事情耽擱一些時候,總歸也不會太晚。”

“真的?!那可太好了!”軟玉聽了也高興得不得了,比打牌連贏十局都開心:“這個小沒良心的終于要回來了,也不知道這一年脫胎換骨成了什么樣兒了!”

“不知道呢,這一路別折騰瘦了就行。”姹兒姨一顆慈母心,最擔心的就是蘇好意的身體。

“我說您這就是杞人憂天,有蘭臺公子跟著能生什么病?”軟玉掩口笑道:“必定跟水蔥兒似的。”

“想來也不會差,”姹兒姨自然是信得過司馬蘭臺的:“他們去的時候因為繞路走了兩三個月,這回應該用不了那么久了。”

“可說呢,這皇帝明年弱冠要大巡天下,想來也是好事。可準備接駕大興土木,苦的還是老百姓。”來這里喝花酒的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難免會在酒酣耳熱之際議論一兩句朝政。

軟玉常在一旁聽著,也學了幾句。

“這些事可輪不到咱們管。”姹兒姨從來不議論這些事:“你替我想著,明日把八郎房里的被褥都拿出去曬曬。”

“這離回來還有一個月呢,著什么急,況且她那屋子每日都打掃的。”軟玉道:“您老人家也忒急了些。”

“她回來剛好趕上圍爐,”姹兒姨道:“我準備給她好好接個風。”

“這點事兒就不勞您操心了,姑娘們還不知道她要回來呢,要是知道了必定高興死了。”軟玉道:“她們哪個一天不念叨幾遍八郎的名字?”

蘇好意人緣極佳,想她的人的確不少。

“八郎這次回來能住幾個月?”小三子端著一盤點心從邊上路過,軟玉伸手抓了一把瓜子邊嗑邊說:“不是說要在那山上至少學三年嗎?”

“怕是過了正月就要回去的。”姹兒姨說到這里忍不住輕嘆一聲,把蘇好意放出去是她的主意,可想念也在所難免。

“那也能留三四個月呢。”軟玉連忙寬慰她:“人家巴郎這是長本事去了,待到學成下山,可就不同一般人了。”

“但愿如此,也算我沒白操了一世的心。”姹兒姨道。

“放心吧,我還沒見過比八郎更懂事兒的孩子呢。”軟玉道:“您老人家終身有靠,就等著享福吧!”

軟玉的話正撞在姹兒姨的心坎上,她眉頭舒展地笑了。

紅塵滾滾,世事紛擾,人人都在苦海里掙扎。

姹兒姨的命尤其苦,年幼喪母,為父賣身,好容易遇到可以托付真心的人,卻又遁入空門,老死未能相見。

也只有蘇好意是她命里的一顆糖,既是貼心的女兒又是能干的兒子。

等客人們到得差不多了,樓下的大戲也開了。

姹兒姨嫌鬧,跟軟玉說道:“你替我盯著些,我回屋去躺著。”

因為太吵,軟玉忍不住大聲回道:“快去吧,這兒有我盯著就成了。”

姹兒姨回了自己的屋子,關上房門。

從梳妝臺的匣子里拿出蘇好意的信來,又細細讀了一遍。

桌上的牛油蠟燭燃著,一件半成的衣裳放在針線笸籮里,緋紅的顏色,像春日梢頭的第一朵桃花。

那是她給蘇好意做的,最好的衣料,最細密的針腳。

姹兒姨坐下來,認真地給衣服鑲領子。

絲竹聲隔了門窗傳進來,姹兒姨心情愉悅,不知不覺跟著一起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