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霜寒

146 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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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髯大叔名叫胡不歸,是望歸城里一名大財主,一聽這名字就知道,他年輕時也曾有過豪情萬丈大俠夢,因此對清月與靈星兒這種瀟灑的江湖俠侶,是一見面就羨慕喜歡得很,甚至還主動提出要討教兩招。

胡鼎鼎小聲道:“我爹腰腿不好。”又埋怨,“爹,人家是來找人的,你就別再比劃那大刀了。二十多年前,江家山莊的三爺,江南舒,你還有印象嗎?”

胡不歸不假思索:“沒有。”

靈星兒:“……”

胡鼎鼎嘀咕:“我覺得也沒有。”

靈星兒不解:“為何?那該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前輩卻答得如此爽快……可否再仔細想想?”

因為這聲“前輩”,胡不歸面堂越發紅潤得意了。胡鼎鼎在旁解釋,女俠不必懷疑,我爹他說沒見過,就一定是沒見過的,否則在這么多年里,不得將“曾與江家三爺同住一村,甚至還攀談過幾句”此等光輝事跡翻來覆去吹它個八百遍?要知道當年有個花子來胡家討飯,我爹都炫耀了整整三個月的“與丐幫八袋長老有私交”。

胡不歸猜測:“會不會是換了個旁的身份?”

清月想著,倒也有可能,畢竟江南舒來此只為調養身體,自然是越少人打擾越好。于是便將云倚風所了解到的昔年舊事都細細講了一遍,包括江氏夫婦的模樣、體態、年齡,還有那新出生的孩子。

這一說,胡不歸果然就有印象了。那段時間里,的確是有這么一對夫婦曾長居此處,自稱蘇城人,風華氣度皆不凡,卻鮮少與鄉民來往,至于孩子……好像是生了個孩子。

靈星兒吃驚:“親生的?”

胡不歸答,說不好。

說不好,是因為那對夫婦平日里都關著門,極少出來與人聊天,冬日里厚厚的棉襖一裹,更看不出婦人身形有何變化。而胡不歸那陣正年輕呢,江湖大夢做得不亦樂乎,也沒什么心思去窺探這同鄉古怪一家人,只在心里略微納悶,怎么一夜之間就能生出個孩子,也不見請穩婆。后來有碎嘴的婦人去打聽,對方管家便推說是從外頭接的穩婆,已經送走了。再過七八天,更是連宅子都落上大鎖,那戶人家不知搬去了何處,總之是再也沒出現過。

胡不歸惋惜道:“原來那竟是江三爺嗎?”

清月問:“就算再離群索居,總是要出來置辦生活用品的吧?可還能尋到柴夫、菜農與貨郎之類的故人?”

“這個嘛……”胡不歸思索良久,一拍大腿,“有一個,你們且隨我來!”

清月原以為這人就在村子里,誰知胡府的管家卻連馬車都備好了,眾人行了半天一夜,方才從幾十里外的一處村落里,找到了一名老裁縫。胡鼎鼎洋洋得意道:“我爹是覺得那些賣菜賣柴的,雖都同江家下人打過交道,可也未必聽過什么,只有這裁縫,當年可是親自給小娃娃做過衣裳的。”

靈星兒抱拳嬌聲:“前輩果真考慮周全。”

胡不歸捋一捋自己的長須:“過獎過獎。”又問那老婦人,“牛嬸啊,你可還記得這件事嗎?”

“記得。”老婦人剛收了胡鼎鼎一個大元寶,正高興呢,趕緊道,“我記得那戶人家,出手也闊綽極了,只讓我做了十三四套棉服與被褥,就賞了個金錠子。”

“牛嬸見到那小嬰兒了嗎?”

“就看了一眼,被包得嚴嚴實實。”牛嬸道,“說是剛出生,可做的衣裳都挺大,尋常娃娃半歲一歲的,也未必能穿合適,是個壯實小子。”

清月與靈星兒暗想,當年與江氏夫婦同居水鄉的,只有一名丫鬟、一名管家與一名廚子,其中兩人已不在人世,另一人也一早就離開江府,不知去了何處投奔親戚,想要找到她,無異于大海撈針。

牛嬸在旁插話,道:“還有一名男子。”

清月心里一動:“是誰?”

“我哪知道是誰。”牛嬸在圍裙上擦擦手,“一個男的,三十來歲吧,看著身材瘦小,賊眉鼠眼的,手上有一大片黑痣,那娃娃貓兒樣哭得停不下來,就是他從屋里出來哄的,一抱就乖。”

清月追問:“胡前輩對此人可有印象?”

胡不歸搖頭,完全不記得啊,還有這么一號人?

“去江家問問吧。”靈星兒道。嬰兒啼哭,連江夫人都哄不好,那瘦小男人卻一抱就乖,顯然是與孩子極熟悉的,八成就是由他從別處抱來,方才能混成如此親近。

日暮時分,胡不歸與胡鼎鼎站在村口,父子雙雙身背長劍,深情目送這對年輕俠侶離去,都覺得自己參與了一樁了不得的大事。

甚是高興,甚是高興。

玉麗城里又落了一場雨。

到處都濕蒙蒙的,被晚陽一蒸騰,便如同身處一個巨大的蒸籠中,連胖貂都熱得食欲減退,趴在桌上奄奄一息,不愿多動一下。云倚風挽高袖子,手中拿一把折扇搖了半天,一人一貂也絲毫不見涼快,倒是旁邊的暮成雪,依舊坐得紋絲不動。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云倚風總覺得這內力至寒的殺手,挺像一塊降溫用的大冰坨,便不住往他跟前挪動,直至并肩擠坐在軟榻上。

暮成雪:“……”

云倚風一臉云淡風輕,我就歇會兒。

暮成雪并未趕他走,只繼續專心擦劍:“方才路過廚房,軍醫正在煎藥。”

云倚風皺眉,煎藥?

客棧里只住了五六個人,地蜈蚣一早就去了臘木林中勘察,那生病的就只有……云門主匆匆去后廚一看,蕭王殿下果真正端著一碗藥湯,閉眼閉氣往下灌呢。軍醫揣手站在一旁,用胳膊肘搗了一下,王爺,王爺!

季燕然險些被嗆到,放下空碗,有些狼狽道:“你先下去吧。”

軍醫答應一聲,臨走前又小聲在云倚風耳邊說一句,王爺沒事,只不過連日疲累加上天氣濕熱,有些中暑發燒。

“怎么也不告訴我。”云倚風上前,用袖子替他沾了沾額頭薄汗,哭笑不得,“吃個藥還要躲到這里來。”

“小毛病,睡一覺就好了,不愿讓你擔心。”季燕然解釋,“軍營那頭還有一堆事,缺不得我。”

云倚風拉住他的手:“歇會兒吧,哪怕睡半個時辰也好。”

季燕然試圖據理力爭一番:“黃武定還在等……喂!”

云倚風直接扯住此人的天蠶腰帶,將他拎上了客棧二樓,騰空飛躍那種。也對,巨型白象都能單手拖著走,還抱不動這區區一個王爺了?

“告訴黃統領,讓他先去忙別的事。”云倚風吩咐完守衛,關門命令,脫衣服。

季燕然嘆氣,伸手讓他替自己寬下外袍,又道:“晚上我當真得走,就睡半個時辰,嗯?”

“好。”云倚風無奈,“睡吧,我陪著你。”

一條擰干的帕子搭在額上,沁涼帶走些許頭昏,季燕然睡得很快,他也的確是累了。云倚風坐在踏凳上,雙手抱住膝蓋,像是重新回到了望星城的那個夜晚,連空氣中飄散的淡淡茉莉味也是相同的,只是心境卻大不一樣。從隔著千萬層紗的一絲懵懂,變成了幾乎要燃盡整顆心的愛慕,看著那眉宇間的深深疲憊,云倚風有些心疼,他俯下身,輕輕將自己的臉頰貼上他微燙的掌心。

這大梁有那么多人,一億兩千八百三十萬,為何偏偏是你,要來守這整片江山的安穩。

天氣越發悶熱,窗外連蟬鳴聲都啞了。

晚些時候,季燕然又去了大營,云倚風幫他將案幾收拾整齊,恰好幾名風雨門弟子也回來了,說是在更南面的偏僻山林里,找到了幾名部落族人,似是與雷三有些聯系。

那幾人的穿著都頗有特色,手臂圖騰刺青與雷三一模一樣,說話口音也古怪得很,是極為少見的澶貍族人。自稱在本族中,的確曾有一名男子,武功高強頭腦靈活,品德卻低劣,所以早早就遭到族長驅逐,后來聽說加入了野馬部族,不知真假。

被逐男子的面容與身形,聽起來皆與雷三有八成相似。澶貍族人繼續道:“若他身上真有這些刺青,那就不會出錯了,我族人口不多,一共就二十余戶,近些年被驅逐的,只有他一人。”

云倚風微微皺眉,雷三是野馬部族的人,目前看來已是不爭的事實,那玉嬸與芙兒呢?究竟是因為與自己關系密切,所以雷三才會處心積慮接近她們,還是……壓根就是同一伙人?

若為后一種可能,倒還好說,只是心里難受些罷了。可若是前一種,那現在芙兒必已身陷險境淪為人質,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先將她救出來。

風雨門弟子道:“雷三與芙兒的下落,目前還未打聽到。王爺下令清空玉麗城,其余地方的百姓便以為會有一場浩劫,有許多也卷著包袱北上逃難了,所以現在整片南域都亂哄哄的,城門口日日排起長隊,實在不好尋找線索。”

“也辛苦你們了。”云倚風道,“先回去休息吧,待我同王爺商議過后,再定下一步計劃。”

至于玉嬸,這陣子一直被安排住在臨近村落中,據負責保護她的守衛說,只提過一次若王爺與門主不需要人照顧了,可否送她前往滇花城投奔女兒女婿,其余時候便都是在家做飯洗衣帶孫子,再做些繡活,看不出任何異常。

但再無異常,都必須要將她重新接回玉麗城中了,為了看守也好、為了保護也好。云倚風連夜出發,策馬前往那處小村莊,他多留了幾分心,并未率領兵馬大張旗鼓,門口守衛見他后想打招呼,也被輕噓制止。

“玉嬸近日染了暑熱,所以一早就睡了。”守衛壓低聲音。

云倚風點點頭,看此時天光已經發亮,便敲門道:“嬸嬸。”

屋內的人并無反應,依舊躺在被子里,一動不動。

“嬸嬸?”云倚風又敲了兩下,伸手推開門,“嬸嬸。”

他故意推得重了幾分,門板“砰”一聲砸在墻上,床上的人果然便被驚醒了,撐著坐起來,驚愕道:“云門主怎么來了?”

“恰好路過,所以來看看嬸嬸。”云倚風站在門口,“敲了兩下門不見開,還當嬸嬸是病了。”

“染了暑熱,喉嚨都啞了。”玉嬸咳嗽兩聲,“快來坐吧。”

“這幾天確實熱。”云倚風打開折扇,不動聲色道,“還想著能到嬸嬸這里混一碗冰翡玉蓉降火湯,在東北喝過一回,一直想到現在。”

玉嬸含糊笑道:“哎。”

云倚風停下腳步。

玉嬸顫巍巍掀開被子,看似想要下床,一道赤色光影卻從床帳中飛躥而出,云倚風眉目驟厲,指間折扇一轉,將那紅蛇堪堪打落在地,迎面緊接著又是一道寒影。玉嬸手持長劍招式狠毒,雙目猶如蛇瞳,那掉落在地的紅色毒蛇大張著嘴,想要再度咬上云倚風的小腿,卻反被一劍劃成兩截。

“玉嬸呢!”云倚風拔劍逼問。

“云門主倒是看得清楚。”那假冒的“玉嬸”見偷襲失敗,便冷笑一聲,看似想要說話,卻猛然回旋撞破窗框,在地上順勢一滾,想像先前玉英在西北一樣,遁地而逃,誰知反被云倚風一劍插到地下,險些捅了個肚腹對穿。

對方慘叫出聲,鮮血汩汩涌出來,雙目驚恐:“你……”

“沒錯,我也學會了。”云倚風蹲在他面前,伸手撕掉那易容面具,“你可知遁地術是由何人所創?百余年前赫赫有名的飛天大盜,空空兒。”而現在大梁最技藝精湛的飛賊、空空兒不知第多少代的正統傳人,正在大梁軍營里,唉聲嘆氣給殺手和貂炒著素菜。

幾名守衛迅速上前,替那男子止血,另有守衛惴惴不安,在旁道:“我們確實寸步不離地守著玉嬸,從未發現任何異常,這……”

男子已然昏迷,云倚風吩咐:“先將他帶回去吧。”

屋宅里一切如常,沒有絲毫打斗痕跡,也找不到任何線索。應當是玉嬸在出門買菜、洗衣或是散心的時候,被人掉了包。至于這冒牌貨的目的——究竟是想像今日這樣偷襲,還是想再度混進軍營,找機會暗害更多人,得等他醒過來后再細細審問。

客棧中,云倚風撐著腦袋,看著那半截凄凄涼涼的慘淡彎月,嘆氣。

季燕然安慰:“玉嬸對他們而言并非全無價值,芙兒也是一樣,所以這母女二人,應當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我早就該將她們送回王城。”云倚風拍拍額頭,長嘆,“當真是腦子不夠用。”

“你事先也不知雷三有問題,別自責了。”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還有一件事,軍醫在替那名男子檢查時,發現他手臂上有一塊紅色胎記。”所以十八山莊那時,混在許家煽風點火的,假扮教書匠的,在城中大肆傳播流言的,理應都是此人。

身負如此“重任”,在野馬部族的地位不會太低,季燕然替他倒茶:“能將他活著帶回來,也算是有功于大梁,我該嘉獎你。”

“沒心情。”云倚風站起來,“我還有一事想不明白。”

季燕然猜測:“雷三的目的?”

云倚風點頭:“嗯。”

若對方是野馬部族的人,那為何要主動供認出巫師長右一事?繼續留著這枚棋子,讓他制造出更多蠱毒,源源不絕地、將整片臘木林中的猛獸與毒蛇都變成殺人武器,給大梁制造更多更大的麻煩,不好嗎?

云倚風道:“除非是為了更大的好處。”

季燕然若有所思,雷三此舉,所造成的后果只有兩個,一是南域動亂,百姓大批北上;第二……總數七成的西南諸軍,都被召集到了玉麗城中,勢必會造成其余地區布控單薄。

“來人!”季燕然道,“將黃武定找來!”

云倚風有些擔心:“王爺……”

“你去審問那名黑衣人,不管用什么辦法,都要撬開他的嘴。”季燕然拍拍他的臉,“辛苦。”說罷,便出了臥房,云倚風嘆氣,又打開那桌上那卷西南地形圖。雖說南域不比西北幅員遼闊,各地駐軍的距離不算遠,但架不住地勢實在復雜,有時地圖上短短一截路,便得足足走上半月一月,若此時某地突發戰亂,那處于玉麗城中的大軍究竟要如何迅速支援,的確是個棘手問題,也難怪季燕然會如此擔心。

他轉身去了監牢,那名男子腰間纏著繃帶,正半死不活躺在床上,見到云倚風進來,干脆閉上了雙眼,從鼻子里發出輕蔑的嗤聲。

“還是什么都不肯說?”云倚風問。

男子道:“你有種便殺了我。”

“我自不會殺你。”云倚風冷冷提醒,“不過你也別以為自己身負重傷,便不會遭到嚴刑拷打,風雨門有的是藥,能在吊住你這條命的同時,讓你生不如死。”

男子道:“那你便試試吧。”

在這個問題上,云門主相當配合,立刻就試了試——現如今局勢危急,也實在無暇再細細審問,風雨門弟子一擁而上,男子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灌了一肚子不知什么藥。

“啊!”

“我一個時辰后會再過來。”云倚風道,“到那時你若仍不肯說,我還有新的法子。”

男子渾身癱軟,只有氣無力地怒視著他。

但很快,便連這怒視的力氣都沒了。

如此整整一夜,天明時,他終于松了口,用輕飄飄的聲音顫道:“滇花城。”

云倚風匆匆前往主帥營,還未進大帳,就見一名騎兵正飛馳而來,上氣不接下氣滾落馬背:“報!滇花城、滇花城那頭,有逆賊自立為王,反了!”

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山賊二愣子,是悍匪,貨真價實的悍匪,手下有一整支裝備精良的軍隊。滇花城附近的駐軍雖已前去剿滅,但對方人數不少,又擅長制作各種暗器,所以只用了不到一天一夜,就攻下了滇花城,還將那里定為王都,國號為……為……

騎兵鼓了半天勇氣,方才大逆不道曰,定國號為“吞梁”。

說是國號,倒不如說是明晃晃的威脅與羞辱。云倚風看了眼季燕然,道:“據那名男子供述,野馬部族多年來潛心經營,共招得兵馬五萬余人,地宮中只有不到五千,其余人皆隱匿在滇花城外的飛鳥山中。人數雖不多,卻多以蠱養身,功夫邪門,不好對付。”

季燕然問:“凌飛與玉嬸呢?”

“江大哥像是一直關著禁閉,他沒見過,只聽過。玉嬸則是在三天前,就被綁到了地宮中。”云倚風道,“滇花城局勢危急,王爺只管調兵遣將,就不必再掛念玉嬸了,我會想辦法救她。”

季燕然點頭:“對方狡詐,你也多加小心。”

云倚風又回到了關押人犯的地方,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問,比如說地宮的入口。那男子奄奄一息,搖頭道:“地宮是依上古陣法而建,現如今我既失蹤,那他們定然已封死那扇門,永遠不可能再找到了。”

地蜈蚣在旁插話:“你只知道那一扇門?”

“是。”男子道,“地宮中的掌事者,共有十三人,每人進出都只能走屬于自己的一扇門。”

可謂再謹慎不過了。

另一頭,季燕然正在緊急調撥大軍,由黃武定親自率領,北上平叛。這支軍隊中的絕大多數士兵,祖輩皆居于西南,因此對地形與天氣都相當熟悉,連夜便整裝完成,浩浩蕩蕩出發了。

這是一個注定無法寂靜的夜晚,軍營里亂哄哄的,火把在山道上蜿蜒成巨龍,映亮整片天穹。季燕然站在高處,夜幕中飛著的,也不知是雨絲還是細霧,讓天地萬物都變得朦朧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窸窣腳步聲,云倚風抱住他,將臉貼上后背,悶悶道:“王爺怎么跑這兒來了,讓我好找。”

“嗯。”季燕然回神,“想出來吹吹風。”

云倚風道:“臘木林中有數百頭瘋象,就算我們那時猜到對方有詐,王爺一樣需要調兵來此。”

“但至少能更謹慎一些。”季燕然頭疼,“不過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用。”

“多說無用,站在這里一樣無用。”云倚風拉住他的手腕,“走,跟我回去。”

季燕然反手一握,將人拉到自己懷中抱緊,淡淡的茉莉清香自雪白衣袖中散出,是這渾渾噩噩的時刻中,難得一清爽。他啞聲道:“我累了。”

“我知道。”云倚風拍拍他的脊背,哄道,“睡一覺就好了。”

季燕然應一聲:“嗯。”

見他嘴里只說,卻站著不動,云倚風試探:“不如我背王爺回去?”

季燕然頓了一頓,將他整個人打橫抱起,飛霜蛟踏著一路銀白而來,穩穩接住兩人,跑向了大營的方向。

往后數日,臘木林中都是風平浪靜,無論是滇花城的戰事,還是蛛兒、長右與那名冒充玉嬸刺殺云倚風,名叫烏力男子的被縛,似乎都沒有對鷓鴣、玉英與謝含煙造成任何影響。地蜈蚣日日抱著一堆工具,在林地中四處推算尋找入口,暮成雪則是面無表情、寸步不離跟著這飛賊,以防他被人給殺了。

幽深地下,玉英道:“那地蜈蚣像是有些本事的,若一直這么下去,只怕遲早會被他找到入口。”

“地宮入口會隨著陣法,時時變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一時片刻也破不了古陣,你不必擔心。”謝含煙道,“不過留給那位蕭王殿下的時間,倒是的確不多了。”

“是。”玉英附和,“你我先前的推測果真沒錯,看季燕然這番調兵遣將,全是被我們牽著鼻子走,哪里能及當年大將軍半分。”

“只是個吹噓出來的紈绔子弟罷了。”謝含煙坐在高處,“凌飛這兩日怎么樣?”

“照舊不肯說話,只日日擺弄著手中那塊玉石。”玉英試探,“姐姐怕是要再勸勸。”

“不爭氣的東西。”謝含煙半閉著眼睛,含恨道,“當年他若肯早點動手,殺了李璟,殺了季燕然,這李家的天下早就亂了,哪里還用你我費心籌謀。”

玉英也惋惜:“早知他既當不成武林盟主,也殺不了李家人,還不如早點接回來,由姐姐親自養著,省得多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白白浪費一身功夫。”

這天下午,大營里的伙夫煮好一碗藥茶,端給了季燕然,賠笑道:“王爺,吃點東西吧,降暑氣的。”

季燕然頭昏腦漲,看著那一碗黑乎乎的玩意,食欲全無:“先放著。”

伙夫靈機一動:“云門主親自煮的。”

季燕然聞言,果然放下手中戰報,接過來一飲而盡。其味酸苦,還混著藥渣,的確像是某人手筆。

伙夫笑容滿面。

季燕然搖頭:“告訴云兒,讓他以后別再忙活了,下去吧。”

伙夫答應一聲,剛準備收拾東西離開,抬頭見季燕然臉色發白,便趕忙問:“王爺可是身體不舒服?”

季燕然擺擺手,想撐著站起來,卻膝蓋一軟,險些跌坐在地,眼前景象也左右搖晃起來。

“王爺!王爺!”伙夫魂都快嚇沒了,趕緊扶住他,扯起嗓子喊人。軍醫與云倚風匆匆趕來,伙夫哭喪著臉,哆哆嗦嗦道:“我這……這就哄王爺喝了一碗藥茶,結果便這樣了,我……”

“什么藥茶?”云倚風坐在床邊,一邊替季燕然試脈一邊問。

“就是普通的清火茶,煮了十幾大桶,人人都要喝的。”伙夫道,“王爺不肯喝,我便哄騙說是云門主親手煮的,我……我當真沒別的意思啊。”

“我知道,吳叔先別緊張,王爺并非中毒。”云倚風道,“應該是中暑。”

伙夫這才松了口氣,連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軍醫替季燕然看過,卻面色一驚,道:“云門主,王爺他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云倚風追問。

軍醫道:“染了瘟疫。”

云倚風瞳孔陡然緊縮。

而與此同時,在外頭的大營里,也陸續有兵士出現了相同癥狀,都是頭暈無力,腹痛嘔吐。濕熱之地,本就為瘟疫高發區,往往一病就是一大片。數名軍醫深知此事非同小可,都腳不沾地地忙碌起來,在軍中架起大鍋煮藥,云倚風則是與幾名副將一道,將感染疫情的兵士分批安置到了玉麗城中。

“這好端端的,怎么會突然爆發瘟疫呢。”劉軍醫擦了把汗,擔憂道,“飲食已經夠小心干凈了,防病的藥湯更是日日按時發給大軍,這玉麗城中也沒外人出入,到底是從哪里來的病源?”

張軍醫猜測:“會不會是鬼刺動的手腳,在水中下了毒?”

“流朱河是先過玉麗城,再入臘木林,河面寬廣,河水又湍急洶涌,想下毒并不容易。說是老鼠或是蟲蟻,可能性倒還更大一些。”云倚風問,“這病容易醫治嗎?”

“不好說。”李軍醫愁眉不展,“先前從未見過,沒有現成的方子可用啊。”

“我已派人北上,去接名醫梅前輩了。”云倚風道,“諸位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大夫,還請務必想個辦法,至少得先將疫情控制住,萬不能流向西南別處。”

眾軍醫領命:“是!”

一直忙到大半夜,云倚風方才回到玉麗城中,守衛小聲稟道:“王爺下午醒了一回,服藥之后就又睡了,看著精神不大好,也沒吃什么東西。”

屋門“吱呀”,季燕然也沒被驚醒,只繼續昏昏沉沉睡著。云倚風坐在床邊,用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臉頰,看著那病仄仄的睡容,心里一陣疼。怕就是前陣子太累了,總不肯好好休息,才會染上這兇險疫情。

季燕然睜開眼睛:“云兒。”

“睡吧。”云倚風拍拍他的手,“外頭有我呢,別擔心。”

季燕然撐著坐起來,粗重喘息著,嗓音干裂:“讓大軍撤回來。”

云倚風一愣:“什么?”

“讓大軍……咳咳!”季燕然還想說話,卻又猛烈地咳嗽起來,云倚風趕緊拿過床下銅盆,拍著他的脊背,“先別急,順順氣。”

季燕然腹內絞痛,將先前吃下的稀粥吐了個一干二凈,頭昏腦漲漱完口,卻見云倚風正蹲在地上,仔細看著自己方才嘔出來的那些穢物,于是皺眉:“云兒,去叫副將來。”

云倚風抬起頭,喃喃道:“我明白了。”

“是。”季燕然單手撐著床,眼底布滿血絲,“我們怕是上當了。”

前陣子自己總是頭暈,八成就是感染瘟疫后的癥狀,只是拖到此時才發作而已。若的確如此,那月前浩蕩出發、一路北上前往滇花城的大軍……沿途要經過多少村鎮城池,光是想一想便膽寒心驚。

“交給我,我會處理好的。”云倚風扶著他躺好,“王爺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

季燕然嘴唇蒼白,將虎符取下塞進他掌心,忍著劇痛與暈眩道:“讓西南大軍撤回,或是原地駐守,將我的虎符送往漢陽城,交由統領周炯,命他從云澤城與中原調撥新的人馬,盡快支援滇花城。”

“我懂。”云倚風點頭,“我這就去。”

他招來守衛,命他仔細照料季燕然,自己則是端起銅盆招來軍醫,道:“這是王爺方才吐出來的東西,里頭有一部分,與野象襲來時,那象鼻中噴灑出的黃色粘液相同,估摸就是此次疫情的來源了。”

眾人這才恍然,趕忙道:“云門主放心,我們正在查閱古醫書,會盡快配出方子。”

安排好軍醫,云倚風又轉身去了監牢,將烏力從床上揪起來,怒火萬丈道:“說!”

“說什么?”烏力被牽動傷口,疼得滿頭冷汗,眼底卻滲出陰森的笑來,“怎么,疫情終于爆發了?”

“怪不得,”云倚風看著他,“怪不得雷三會主動供出長右,提前讓我們知道巨象一事。”

那數百頭巨象、或者是更多瘋獸,就算當真橫沖直撞進了玉麗城,大梁也頂多只損失一座城池,損失萬余名百姓。可若季燕然事先知情,必然會從別處調軍,到那時,鷓鴣再放出攜帶疫情的瘋象,遭殃的便是數萬軍隊。

“野馬部族的主力部隊,皆隱于滇花城外,地宮中根本就沒幾個人,王爺斷不可能調來大軍,所以你們只能用瘋象。”云倚風咬牙,“剿滅象群之后,雷三再突然叛亂,只為引誘軍隊北上,好沿途散播疫情。萬千百姓何辜,你們當真罪該萬死!”

“怪只怪那位鼎鼎有名的蕭王殿下,竟如此好騙,什么戰無不勝,呸。”烏力道,“你可知當年的盧大將軍,是何等謀略過人?那才是這天地間唯一的戰神,李家的兒子,也配與他相提并論?”

“王爺只想守住天下安寧,從未想過要做什么戰神。”云倚風扯住他的衣領,“那疫情是鬼刺弄出來的吧?解藥是什么?”

“無藥可解,等死吧。”烏力輕飄飄呸了一句,又猛然往前一湊,幾乎與云倚風抵住額頭,“若非盧將軍,我早就死了,當年西南動亂,我被迫去給貴族當奴隸,吃過的苦,你怕是想都想不到,還會怕區區風雨門的酷刑?本來在將大軍誘往滇花城后,我就該死了,可我不想死,我想等到疫情爆發后再死。”他說著話,嘴里便涌出一股血來,艱難道,“李家人,都……都該死。”

云倚風單手捏開他的下巴,烏力卻已經咽氣身亡,守衛檢查過后,稟道:“牙里藏有毒囊。”

“去叫幾位副將,就說我有要事。”云倚風搖頭,轉身大步出了監牢。

玉麗城中共有副統領數十人,病倒了幾個,現在還剩四人。聽云倚風說完瘋象一事后,自是個個吃驚萬分,若黃武定帶出去的大軍當真攜有疫情,那……怕是要出大亂子啊!

“王爺的意思,無論大軍有沒有疫情,都要讓他們迅速撤回,或是就近找一處駐地待命,萬不能再繼續北上。”云倚風道,“至于滇花城的戰事,便交由漢陽城周統領,從中原與云澤城調兵支援。”

一旁的李副將提醒:“但調撥中原兵馬,可不是一件小事,萬一出了亂子……我們能否先見見王爺?”

“王爺病得兇險,一直昏沉沉的。”云倚風道,“所以我才會找諸位來商議對策。”

“若確定疫情是由瘋象所致,那大軍的確不宜繼續北上。”李副將道,“從中原調兵是唯一的辦法,只是我們也不知滇花城中究竟藏有多少兵力,若中原駐地再因此折了兵,那……王爺怕是要擔重責。”

“我明白。”云倚風道,“此事王爺也說唯有從中原調兵,我請各位深夜來此,只是想看看,是否還能有別的辦法,若大家都同意只有這么一條路可走,那這份責任,王爺擔下便是。還有,現如今正是軍心不穩時,雖說臘木林中應該沒剩幾個人,對方不至于出兵突襲,但諸位還是得多留幾分心,萬不能讓賊人鉆了空子。”

副將齊聲應下,各自去忙了。

云倚風親筆寫下一封書信,招來風雨門弟子,命他拿著虎符,火速去漢陽城找統領周炯。

弟子不解:“為何有兩枚虎符?”

“先給他小的那枚,能坑蒙過去最好。”云倚風道,“要是那周炯心細如發,覺察出不對,再拿大的給他,隨便找個借口,就說怕沿途遇到歹人,所以事先弄了個假的,結果不小心拿混了。”

弟子領命離去。暮成雪正靠在屋梁上,手指掻著雪貂:“你怕萬一戰事生變,怕從中原調軍這一步是個昏招,便想弄個假虎符,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若周炯收了假虎符,那一切便都與王爺無關了。”云倚風慢慢整理筆墨,“可若實在騙不過他,這責任也只能丟給王爺,總不能丟下滇花城不管。”

暮成雪翻身落在地上:“他當初送你扳指,可不是為了今日。”

“知道。”云倚風抱過胖貂:“所以我才更加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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